咸通十九年十月，景王府，深夜。
王府的喧嚣终于沉寂下去。丝竹停歇，灯火渐次熄灭，只余下巡夜侍卫单调的脚步声在深宅大院间回荡。暖阁里的浮华奢靡散去后，只留下一种空寂的冷，混合着未散尽的酒气和脂粉残余的甜腻，闻着令人作呕。
沈寒舟回到了管事临时拨给他的那间厢房。房间在王府最偏僻的西角，窄小、简陋，一床、一桌、一椅而已。窗纸破了一个小洞，北风正从那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哨音，卷动着桌上那盏微弱油灯的火苗，将他的影子在斑驳的墙壁上拉扯得忽明忽暗，如同鬼魅。
他没有点灯，也没去管那刺骨的寒风。只是疲惫地走到窗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来，蜷缩在冰冷的青砖地上。白日里宴席上的喧闹、刘晟和徐有财刻薄的嘴脸、那些粘腻的酒液、还有……主位上那道若有似无、仿佛能穿透一切的审视目光……一幕幕在眼前翻腾。
他下意识地抬手，紧紧捂住腰间那个硬硬的布囊——那个他拼死也要护住的东西，那个唯一的线索，那个沾满挚友鲜血的证物。
“李鹤鸣……他看到了吗？”沈寒舟的声音干涩沙哑，在寂静的房间里低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宴席散去时，李鹤鸣没有单独唤他问话，只是懒洋洋地挥手让众人退下。这似乎……是个好兆头？或许，那片刻的混乱，那昏暗的灯火，让他侥幸逃过了？
可李鹤鸣那句“本王的人，也是你们能随意折辱的？”又是什么意思？是单纯的维护王府颜面，还是……别有深意？那双狐狸眼里闪过的玩味，像一根细针，扎得他坐立难安。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份不安。指尖隔着粗布，能清晰地勾勒出布囊内那硬物的轮廓——一个冰冷的、坚硬的、边缘带着特殊弧度的东西。就是这个东西，将他推入了这龙潭虎穴。
指尖触碰硬物的瞬间，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刺骨的寒意瞬间将他淹没。不是这深冬的风，而是停尸房里那种浸透骨髓的阴冷。
画面清晰地浮现：昏暗的义庄，劣质蜡烛燃烧发出刺鼻的焦油味。陈砚之的尸体就躺在冰冷的木板上，盖着一块脏污的白布。官府早已草草结案——“失足落水”。
沈寒舟不信。他颤抖着手，掀开了白布。
那一幕，成了他余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陈砚之那张曾经温和清秀的脸庞，此刻肿胀发青，眼睑下是深重的淤黑，嘴唇呈现出诡异的紫绀。但这都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他裸露在冰冷空气中的颈项、胸膛、手臂……那上面布满了大片大片青紫的淤痕！那些指痕！清晰、狰狞、用力到近乎嵌入皮肉！尤其是脖颈两侧和肩胛处，淤紫深得发黑，明显是被人死死掐住、按压留下的印记！
这哪里是失足落水？这分明是生前遭受了非人的凌辱和殴打！官府的人眼瞎了吗？！
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如同海啸般将沈寒舟吞没，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扑倒在挚友冰冷的身体上，泪水汹涌而出。就在他悲痛欲绝、手指无意间抚过陈砚之紧握的右手时，他猛地停住了。
那只冰冷僵硬的手，似乎握着什么东西，死死地攥着，指节都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
沈寒舟的心跳几乎停滞。他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和恶心，用尽全身力气，一根一根，小心翼翼地掰开陈砚之冰冷僵硬的手指。
掌心摊开。
一枚……东西。
沈寒舟屏住呼吸，凑近了去看。
那是一枚……冰冷的玉佩残片，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一种奇特的冷光。触手冰凉坚硬，边缘被打磨得异常光滑，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凝固的暗红色印记——那是陈砚之的血！它的形状独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精致和古朴，上面隐约有极其细微、难以辨认的纹路。
这绝不是寻常人家能有之物！那材质，那做工，那感觉……沈寒舟曾在国子监的藏书阁里看过前朝宫廷器物图谱，这感觉……太像了！
他将这枚冰冷的硬物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挚友最后一丝不甘的灵魂。冰冷的触感刺得他掌心发痛，却远不及心中的痛楚万分之一。
“砚之……”他低唤着挚友的名字，声音破碎不堪，“是谁……到底是谁害了你……”
接下来的日子，沈寒舟像疯了一样，揣着这枚证物，如同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利用国子监学子的身份，小心翼翼地打听。他寻访过一些懂古物、曾在宫中当过差的老人。那些人看到证物，无一不是脸色大变，眼神闪烁，支支吾吾。
“这……这看着……不像是凡品……”
“小老儿不敢妄言……但、但确实是内造之物……”
“质地奇特……工艺……像是宫里尚方监的手艺……”
“年轻人，听老夫一句劝，这东西……不该在你这儿！收起来，别问，别查！会招祸的！”
所有模糊的线索，最终都隐隐约约指向一个地方——大内！皇宫！
宫里的东西，出现在一个被虐杀致死的寒门学子身上……
巨大的恐惧和更深的愤怒在沈寒舟心中交织。他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国子监的路上，寒风如刀，刮在他麻木的脸上。
路过崇仁坊时，那座熟悉的、灯火通明的府邸再次映入眼帘。
景王府。
朱门高墙，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墙内，隐约还能听见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暖阁的窗棂透出明亮的、温暖的光晕。墙外，是冰封的长街，是刺骨的寒风，是他和无数如陈砚之一样在泥泞中挣扎的蝼蚁。
沈寒舟停下脚步，站在王府对面街角的阴影里。冰冷的雪花落在他脸上，他浑然不觉。他只是死死盯着那扇象征着权力、奢华和……极有可能藏匿着罪恶的府门。
他下意识地，再次伸手，隔着衣袍，握紧了腰间那枚冰冷的证物。那坚硬的触感，像一把锥子，刺破了他心中最后一点犹豫和恐惧。
宫里……内造……景王……那个京中第一荒唐纨绔！那个传闻中玩弄人心、荒淫无道的皇子！
是他吗？如果不是他，为何这宫中之物会出现在砚之手里？为何官府会草草结案？为何那些老人讳莫如深？
“失足落水”？官府睁着眼睛说瞎话！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视人命如草芥！他们可以轻易地抹杀一个人的生命，然后再用一句谎言来掩盖！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无尽悲痛和滔天恨意的火焰，在他冰冷的心底轰然燃起，瞬间烧尽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
他仿佛又看到了陈砚之身上那些狰狞的指痕，看到了他最后紧握证物扭曲的手。
不行！
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真相！他要真相！他要让那些躲在朱门之后、草菅人命的贵胄，付出代价！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在他心中成型，并迅速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坚定——
我要查个清楚！
潜入王府！接近那个最可能的凶手——景王李鹤鸣！哪怕龙潭虎穴，哪怕粉身碎骨！
沈寒舟猛地从冰冷的地上站起，眼中最后一丝迷茫和恐惧彻底消失，只剩下孤狼般幽深冷厉的光。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沉寂的王府夜色，转身走向那张冰冷的床铺。他需要休息，需要养精蓄锐。明日，这场以生命为赌注的潜伏，才真正开始。而腰间那枚冰冷的证物，此刻却如同燃烧的炭火，灼烫着他的血肉，也点燃了他复仇的决绝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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