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二十年二月二十八，北境，朔方军新兵营。
寒风如同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在简陋营房的土坯墙上，发出呜呜的悲鸣。营房内弥漫着汗臭、劣质烟草和牲口粪便混合的浑浊气味。十几名新兵挤在通铺上，或蜷缩着抵御严寒，或低声咒骂着这该死的鬼天气。
沈舟（沈寒舟）缩在角落最冷的铺位上，身上裹着单薄的、散发着霉味的旧棉被。他低垂着头，长发用一根粗布条草草束在脑后，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刻意收敛了在国子监时那份清冷孤高的气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沉默寡言、只求温饱的普通流民。化名沈舟，是他在这虎狼之地唯一的保护色。
“喂！新来的哑巴！”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踢了踢沈舟的铺位，“滚去把夜壶倒了！麻利点！别跟个娘们似的磨蹭！”
周围响起几声不怀好意的哄笑。沈舟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缓缓抬起头。昏暗的油灯光线下，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只低声道：“是。”
他默默起身，端起角落里散发着恶臭的木制夜壶，掀开厚重的挡风帘，走进了刺骨的寒风中。冰冷的空气瞬间灌入肺腑，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快步走向营区角落的污物坑，将秽物倾倒干净。就在他转身欲回时，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营房阴影里，一个瘦小的身影那是赵二狗，正被两个老兵推搡搡着，似乎在抢夺什么东西。
“小兔崽子！藏了什么好东西？交出来！”一个老兵狞笑着。
“没……没有！军爷，真没有！那是俺娘给俺的护身符……”赵二狗带着哭腔，死死护着胸口。
“护身符？老子看看能不能护住你的狗命！”另一个老兵一脚踹在赵二狗肚子上。
沈舟脚步顿住。他认得赵二狗，是和他一批入营的，一个憨厚木讷的农家少年，总爱咧着嘴傻笑，分给他半个硬邦邦的杂粮饼。他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又是欺凌……这北境军营，与那吃人的京城王府，又有何不同？他几乎要冲过去，但腰间那枚冰冷的玉佩残片瞬间提醒了他——陈砚之！他不能冲动！他必须活着回去！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端着空夜壶，低着头，快步从阴影旁走过，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身后传来赵二狗压抑的痛呼和老兵得意的笑声。
回到营房，他将夜壶放回角落，重新缩回冰冷的铺位。王老五似乎觉得无趣，骂骂咧咧了几句，也躺下了。营房内渐渐响起鼾声。沈舟却毫无睡意，黑暗中，他睁着眼，望着低矮的、结满冰霜的屋顶。陈砚之惨死的面容、刘晟狰狞的笑脸、李鹤鸣那双洞悉一切却又冷漠垂下的狐狸眼……交替在眼前闪现。腰间玉佩的冰冷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舐着他紧绷的神经。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回去……” 他在心底无声地嘶吼，一遍遍强化着这个唯一的信念。右手下意识地抚上虎口处那道被刘晟咬出的、早已结痂的狰狞伤疤。京城那次杀人，是复仇的快意与玉石俱焚的决绝。而在这里，他必须学会另一种生存方式——隐忍，像毒蛇一样隐忍，等待时机。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有些模糊之际——
“敌袭——！！！”
凄厉的号角声和尖锐的示警嘶吼，如同惊雷般撕裂了寂静的寒夜！
“胡骑！胡骑摸营了！抄家伙！！”营房内瞬间炸开了锅！老兵们反应极快，抓起手边的刀枪就往外冲。新兵们则乱作一团，惊恐地尖叫、推搡搡。
沈舟猛地弹起！心脏狂跳！他几乎是本能地抓起铺边那柄分发下来的粗糙铁刀，跟着人流涌出营房！
营区外已是一片混乱！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数十骑胡人骑兵如同鬼魅般在营房间隙中穿梭，他们身形矫健，马术精湛，借着夜色和混乱，挥舞着弯刀，见人就砍！惨叫声、马嘶声、兵刃碰撞声混杂在一起，刺耳欲聋！
沈舟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根本看不清方向！他努力想保持冷静，寻找掩体，但周围全是惊慌失措的新兵，像无头苍蝇般乱撞！一个胡骑策马从他侧前方掠过，雪亮的弯刀带着寒光，狠狠劈向一个吓傻在原地的新兵！
“噗嗤！”温热的鲜血溅了沈舟一脸！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冲入鼻腔！
沈舟瞳孔骤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他来不及恶心！另一骑胡人已经盯上了他！那胡人脸上带着狞笑，策马直冲而来，手中弯刀高高扬起，直劈他的头颅！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沈舟大脑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凭着在国子监校场练过几天的粗浅底子，狼狈地向旁边一扑！
“嗤啦！”弯刀贴着他的后背划过，带走了半片棉絮！冰冷的刀锋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他重重摔倒在地，滚了一身泥雪！刚想挣扎爬起，那胡骑已经调转马头，再次冲来！这一次，速度更快，刀锋更厉！沈舟甚至能看清对方眼中残忍的兴奋！
完了！躲不开了！沈舟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他仿佛看到了陈砚之在冰冷的河水中向他伸出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沈兄弟！小心！”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惊恐和决绝响起！是赵二狗！
只见那个瘦小的身影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猛地从侧面扑向那匹冲来的战马！他死死抱住了马脖子！战马受惊，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马背上的胡骑猝不及防，身体一晃，劈下的弯刀也失了准头！
“找死！”胡骑怒吼，反手一刀狠狠捅向挂在马脖子上的赵二狗！
“噗——！”
长矛般的弯刀，毫无阻碍地贯穿了赵二狗单薄的胸膛！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
“呃啊——！”赵二狗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沈舟的方向，仿佛想说什么，却只涌出大口大口的血沫。他瘦小的身体如同破败的麻袋，被胡骑狠狠甩落在地，溅起一片泥雪。
“二狗——！！！”沈舟目眦眦欲裂！那喷溅的鲜血，那倒下的身影，瞬间与记忆中陈砚之冰冷的尸体重叠！一股混杂着巨大悲痛、愤怒和绝望的火焰，轰然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恐惧！
“啊——！！！”
沈舟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咆哮！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双目赤红如血！手中那柄粗糙的铁刀，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捅向因甩落赵二狗而身形不稳的胡骑！
那胡骑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文弱的汉人新兵竟敢反击，更没料到他爆发出如此骇人的速度和力量！仓促间只来得及侧身！
“噗嗤！”
铁刀并不锋利，但在沈舟拼死的蛮力下，依旧狠狠扎进了胡骑的大腿！深可见骨！
“嗷——！”胡骑发出一声痛嚎，身体一歪，从马背上摔落！
沈舟如同疯魔！他扑上去，不顾一切地拔出铁刀，带出一蓬血雨！然后再次狠狠捅下！一刀！两刀！三刀！他根本不去看对方是否断气，只是机械地、疯狂地重复着捅刺的动作！温热的、粘稠的鲜血溅满了他冰冷的脸颊、脖颈、双手！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将他彻底包裹！
直到身下的胡骑早已没了声息，身体被他捅得如同破败的筛子，沈舟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停住。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握着刀柄的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他低头，看着自己满手的、温热的、还在往下滴落的鲜血，又看看地上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呕——！”
强烈的生理性厌恶瞬间冲垮了他！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酸混合着未消化的食物残渣，灼烧着喉咙，带来火辣辣的痛楚！他吐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
混乱渐渐平息。来袭的胡骑小队被闻讯赶来的老兵和巡逻队击退，留下了几具尸体。营区内一片狼藉，伤者的呻吟和死者的寂静交织。
沈舟跪在冰冷的泥雪地里，吐得浑身脱力。寒风卷过，吹在他被冷汗和血污浸透的后背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抬起颤抖的手，用同样沾满血污的袖子，胡乱抹去嘴角的秽物和脸上的血渍。
他挣扎着，踉跄跄跄地走到赵二狗的尸体旁。那个憨厚的农家少年，此刻静静地躺在血泊里，胸口一个狰狞的血洞，眼睛还圆睁着，残留着惊恐和一丝……茫然？他至死，都护着胸口那个被抢走的、母亲给的护身符。
沈舟蹲下身，手指颤抖着，轻轻合上了赵二狗的眼睛。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皮肤，他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
他缓缓站起身，环顾四周。燃烧的营帐，横七竖八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老兵们正冷漠地收拾着残局，仿佛对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
生命……在这里，如此脆弱，如此廉价。如同草芥，被随意践踏、收割。
沈舟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鲜血、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这双手，刚刚为了自保，也为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夺走了一条生命。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指缝间凝固的暗红色血迹。然后，他猛地将手伸进怀里，紧紧攥住了那枚贴身藏着的、冰冷的玉佩残片！那坚硬的棱角硌硌得他生疼，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支撑的力量。
“又一个……” 他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在寒风中低语，只有自己能听见，“……又一个因这世道不公、权贵倾轧而死的无辜者！赵二狗……陈砚之……都一样！”
他的目光越过燃烧的营火，望向南方那漆黑一片、仿佛遥不可及的夜空。眼中最后一点因杀人而起的恐惧和生理性厌恶，被一种更深的、冰冷的恨意所取代。
“这血光……这尸骸……李鹤鸣……” 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个名字如同淬毒的诅咒，从齿缝间挤出，“……你高高在上，坐拥暖阁香裘，可曾知道……这北境的风雪有多冷？这刀锋割开皮肉有多痛？这生命……在你眼中，是不是也如蝼蝼蚁般轻贱？！”
他将沾满鲜血的手，缓缓举到眼前，仿佛在欣赏一件新得的、染血的战利品。那血腥味依旧刺鼻，却不再让他呕吐。一种扭曲的认知，如同毒藤般在他心底疯狂滋生。
“我要这满手的血……成为我爬回长安的台阶！成为我……撕碎你们这些虚伪贵胄的利爪！ ”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沈舟冰冷而沾满血污的脸上。他挺直了脊背，将那枚玉佩残片攥得更紧，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那双曾经清冷如寒潭的眼眸深处，最后一丝属于书生的温润彻底熄灭，只剩下北境风雪也冻不僵的、熊熊燃烧的复仇烈焰和……一丝被鲜血浇灌出的、冰冷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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