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二十年三月二十一,景王府。
时光荏苒,自沈寒舟离京北上,已过去些时日。京城依旧繁华喧嚣,仿佛那场国子监风波和官道截杀从未发生。景王府也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至少在表面上。
李鹤鸣似乎彻底沉迷于他的“新事业”——制灯。
他不再流连青楼楚馆,也不再举办奢靡无度的宴会。取而代之的,是他整日泡在京中各大灯坊、匠作处,甚至亲自在王府辟出一间宽敞明亮的工坊。坊内堆满了各色竹篾、绢纱、彩纸、琉璃片、甚至还有从西域搜罗来的彩色玻璃珠。空气中弥漫着桐油、胶水和木屑的混合气味。
李鹤鸣常常挽着袖子,长发随意用一根玉簪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他或是与技艺精湛的老匠人讨论灯骨结构,或是亲自执笔在素绢上勾勒灯面图样,山水、花鸟、人物故事皆有,或是小心翼翼地调试着新设计的、利用水力或热气驱动的走马灯机关。
他脸上总是带着一种专注而愉悦的神情,眼神明亮,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当一盏构思精巧、美轮美奂的新灯在他手中诞生,点亮烛火,流光溢彩时,他眼中更是会迸发出孩子般纯粹的欣喜光芒。
“殿下!您看这盏‘百鸟朝凤’灯!这羽毛的层次感!这动态!简直是神乎其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匠人捧着一盏新做好的大型宫灯,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
“殿下设计的这‘星河流转’灯,用琉璃片和水晶珠折射烛光,竟真如星河倾泻!妙!妙不可言!”一位擅长镶嵌工艺的师傅赞叹不已。
“殿下,您上次说的那个利用热力推动扇叶、带动灯面旋转的构想,小人琢磨出点门道了!您看看这个雏形……”一个年轻些的工匠兴奋地献宝。
李鹤鸣被众人簇拥着,谈笑风生,对各种赞誉照单全收,俨然一副沉迷技艺、乐在其中的模样。他甚至会亲自提着新做好的灯,兴冲冲地跑进宫去给太后和皇帝“献宝”,逗得太后开怀大笑,连皇帝也难得地露出了几分赞许之色。
“鹤鸣这孩子,如今总算找到点正经营生。”太后欣慰地对皇帝说,“虽说还是玩物,但这灯做得精巧,也是雅事一桩。总比之前胡闹强。”
皇帝微微颔首:“母后说的是。他能安分下来,潜心此道,倒也是好事。” 只要李鹤鸣不再惹是生非,不卷入朝堂纷争,皇帝乐得见他做个富贵闲散、沉迷“雅玩”的王爷。
然而,这表面的繁华与沉迷之下,暗流从未停歇。
夜深人静时,当王府的喧嚣散去,工坊的灯火熄灭,李鹤鸣便会独自回到他那间依旧空旷冷寂的暖阁。白日里那层温煦风流的“纨绔”面具便会悄然褪去。
他会屏退所有侍从,只留一盏孤灯。有时是独自对弈,黑白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有时是提笔作画,画的却不是灯样,而是北地苍茫的雪山、奔腾的冰河、或是……浴血搏杀的模糊身影。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望着北方沉沉的夜空,眼神深邃难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冰冷的黑色令牌,那是北地线人“老刀”的信物。
影七如同最忠诚的影子,会在他需要时出现,低声汇报着京城各方的动向:
?太子东宫加强了戒备,对景王府及关联人员的监控愈发严密。
?肃王李霄玄在府中摔摔打打,与幕僚密谋,似乎想找机会报复太子,但苦无良策。
?兵部侍郎刘昂称病告假,闭门不出,但府中常有不明身份之人出入。
?国子监周延等人依旧嚣张,但似乎接到了某种警告,暂时未再对沈寒舟旧事大做文章。
?北境……暂无确切消息。
每当听到“北境暂无确切消息”时,李鹤鸣摩挲令牌的手指总会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色。沈寒舟……那个不知死活的傻子……在北境那等苦寒凶险之地,可还活着?
咸通二十年四月十八,深夜,暖阁。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敲打着屋檐,带来阵阵凉意。暖阁内只点了一盏小巧的青铜雁鱼灯,光线昏黄,将李鹤鸣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
他刚刚送走一批来讨论新灯样的匠人,脸上带着些许疲惫。挥退侍从后,他并未像往常一样对弈或作画,只是静静地坐在灯下,手中把玩着一枚打磨光滑的琉璃灯饰,眼神有些放空。
就在这时,窗棂传来极轻微的“叩叩”两声,如同雨滴敲打。
李鹤鸣眼神瞬间聚焦。他放下琉璃饰件,沉声道:“进来。”
影七如同融入夜色的墨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巴掌大小的扁平包裹。包裹上没有任何标记,只在角落用炭笔画了一个极其简略的、如同孩童涂鸦般的狼头图案。
北境!“老刀”的密信!
李鹤鸣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立刻接过包裹,指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他迅速拆开油布,里面是一封折叠整齐、纸质粗糙的信笺。
他深吸一口气,将信笺凑近那盏青铜雁鱼灯。昏黄跳跃的灯火,映亮了他俊美的侧脸,也照亮了信笺上那几行用炭笔写就、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
“北境军报:
? **‘沈舟’(新名)入朔方军‘陷阵营’(敢死营)。 **
? 二月二十八,随队巡边,遇小股胡骑。初战,斩首一级,左肩中箭(深,未伤骨), 高热三日不退,险死。后愈。
? 三月十一,营内大比。弓马娴熟,力压同侪,擢为‘什长’(管十人)。
? 寡言,狠厉。伤愈后,眼神如狼,同袍皆畏。
? 四月初五,营外遇袭(疑京中旧怨),未果。刺客一死三逃。
? **—— 狼崽露齿,爪牙初砺。 ” **
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行。但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李鹤鸣的心上!
“陷阵营”……敢死营!那是用血肉填壕沟的地方!
斩首一级……左肩中箭……深……高热三日不退……险死……
眼神如狼……同袍皆畏……
遇袭……刺客……京中旧怨……
李鹤鸣的呼吸在读到“险死”二字时骤然停滞!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起,直冲头顶!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倔强的身影,在朔风凛冽的边关,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身中利箭,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发着高烧,命悬一线!那双曾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眼睛,在死亡边缘挣扎……
他握着信笺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粗糙的纸张边缘,几乎要被他捏碎!
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昏黄的灯光下,李鹤鸣的脸色在阴影中变幻不定。最初的震惊和担忧过后,是深沉的痛楚,随即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所取代。
他看到“擢为什长”时,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慰?在眼底一闪而逝。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眼神如狼,同袍皆畏”……那个曾经清冷孤傲、满腹诗书的国子监魁首,终究被仇恨和北境的寒风,淬炼成了这般模样……
最后看到“遇袭”和“京中旧怨”时,他眼中瞬间迸射出冰冷的寒芒!太子!你果然……还是不肯放过他!哪怕他远遁北境,身陷死地!
李鹤鸣维持着看信的姿势,久久未动。暖阁内安静得可怕。昏黄的灯光将他低垂的眼睫投下长长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所有情绪——担忧、痛惜、愤怒、无奈、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牵挂。
良久。
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张承载着血与火、生与死的信笺,凑近了跳跃的灯火。
橘黄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粗糙的纸页,瞬间将其点燃。火焰迅速蔓延,将那几行潦草的字迹吞噬,化作一小撮蜷曲的、带着余温的灰烬,飘落在冰冷的紫檀木桌面上。
李鹤鸣看着那点灰烬,眼神幽深如同古井。他伸出手指,轻轻捻起一点灰烬,感受着指尖那微弱的、转瞬即逝的温热。
“陷阵营……什长……”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沈寒舟……你这条命……还真是够硬……”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无边的雨夜,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那片遥远而寒冷的北境疆场。
“活下去……”
“给本王……”
“活着回来……”
一声极轻、极低的叹息,如同窗外飘散的雨丝,悄然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暖阁内,只剩下那盏青铜雁鱼灯,依旧散发着昏黄而孤独的光芒,映照着桌面上那点微不足道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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