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二十年，七月。北境，黑水河谷。
烈日炙烤着干涸的河床，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血腥和一种焦糊的绝望气息。不久前，这里刚经历了一场残酷的遭遇战。一支试图劫掠粮道的胡人部落武装被朔方军主力击溃，残部四散奔逃。
沈舟（沈寒舟）如今已是什长，手下管着十名士兵。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沾满尘土的号衣，腰间的皮带上挂着一块象征什长身份的粗糙木牌，以及那柄在北境打磨得锋利、饮过胡人血的腰刀。他脸上那道在第一次夜袭中留下的浅疤，在烈日下显得格外清晰。曾经清俊的轮廓，如今被风沙和戾气刻画出冷硬的线条，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依旧沉静，却更添了几分漠然。
他所在的什队，奉命与其他几支小队一起，清扫这片河谷地带，清除溃兵隐患，并“处理”掉可能资敌的部落残余——妇孺老弱。
命令是模糊的，带着战场特有的冷酷逻辑：“肃清残敌，不留后患。” 老兵们心领神会，新兵们则惴惴不安。
沈舟带着他的人，沿着干涸的河床搜索。河谷两侧是陡峭的土崖，一些残破的毡帐和简易窝棚散落在背阴处，是部落溃散时来不及带走的临时居所。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骚动和惊恐的尖叫！
“胡人！有胡人！”
只见从一处陡坡后，猛地涌出一群人影！大约二三十人，大多是衣衫褴褛的妇女和半大的孩子，夹杂着几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他们显然是被溃败的部落遗弃，或是与大部队走散的。此刻，他们如同受惊的羊群，在河谷中慌不择路地奔逃！而几个手持弯刀、满脸凶悍的胡人溃兵，正混在人群中，甚至推搡搡着妇孺作为肉盾，试图冲击沈舟他们这支小队的防线，夺路而逃！
“列阵！准备迎敌！”带队的队正厉声嘶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迅速判断形势，对方人数虽多，但多是妇孺，真正的威胁是那几个溃兵。
“什长！怎么办？！”沈舟手下一个新兵声音发颤，看着那些惊恐哭泣的妇女和孩童，握刀的手都在抖。
沈舟的心猛地一沉！眼前的景象让他胃部一阵抽搐。那些妇女眼中绝望的泪水，孩童因恐惧而扭曲的小脸……像一根根针，刺向他内心深处某个尚未完全冰封的角落。他仿佛看到了当年自己落魄无助的样子……看到了陈砚之温和的笑容……
“麻木……必须麻木！”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中炸响，如同惊雷！是李鹤鸣那晚在暖阁中，带着洞悉与警告的眼神？还是他自己心底那个名为“复仇”的魔鬼在低语？
“活着回京比什么都重要……砚之的眼睛在看着我！” 他死死攥紧了腰刀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嵌入自己的血肉！陈砚之惨死的面容在眼前清晰浮现，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仿佛在无声地质问：你还在犹豫什么？！
“杀！”队正王彪的怒吼如同催命符！他率先挥刀冲了上去，目标直指那几个试图突围的胡人溃兵！
命令如山！战场无情！沈舟眼中最后一丝挣扎瞬间被强行掐灭！他猛地拔出腰刀，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跟我上！挡路者……杀无赦！” 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冷酷。
他率先冲向人群！目标锁定一个正挥舞弯刀、试图砍翻挡路妇人的胡人溃兵！他的动作迅猛而精准，如同扑食的猎豹！腰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劈下！
“噗嗤！”
刀锋精准地砍入那溃兵的脖颈！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那溃兵瞪圆了眼睛，手中的弯刀无力地掉落。
然而，杀戮一旦开始，便如同打开的潘多拉魔盒！场面瞬间失控！
为了自保，也为了执行那模糊却致命的命令，小队士兵们不得不向任何试图冲击或阻挡他们追击溃兵的人挥刀！混乱中，刀光闪烁，惨叫声、哭嚎声、兵刃入肉的闷响交织成一片地狱般的乐章！
一个抱着婴儿的胡人妇女，在推搡搡中不慎跌倒，怀中的襁褓褓脱手飞出！一个士兵下意识地挥刀格挡旁边刺来的木棍，刀锋却划过了那婴儿细嫩的脖颈……
沈舟的刀，在砍翻一个试图从侧面偷袭他的胡人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后，猛地顿住了！
那少年倒在地上，胸口一个狰狞的血洞，鲜血汩汩汩涌出。他睁着大大的、尚未褪去惊恐和茫然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抽搐。那张稚嫩的脸庞，沾满了尘土和血污，却依稀能看出几分……陈砚之少年时的影子？
轰——！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恶心、恐惧和强烈罪恶感的洪流，狠狠冲击着沈舟的心防！他握着刀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脱手！胃里翻江倒海，比第一次杀人时更甚！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敢再看那孩子的眼睛！
“冤屈？这世间冤屈太多了！” 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他猛地低下头，目光死死锁定在自己腰间那块象征着什长身份的粗糙木牌上！那木牌此刻仿佛重若千钧，冰冷刺骨！上面似乎还沾着刚才溅上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色的血点！
“我的‘功勋’……就得用血浇灌！” 他在心底疯狂地嘶吼，如同受伤的野兽！将对生命的罪恶感，强行扭曲、转化！转化为对这个不公世道的滔天愤怒！转化为对京城那些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权贵（李栖云、刘昂，甚至……李鹤鸣！）的刻骨仇恨！ “你们造的孽！就该用血来偿！我沈寒舟……就是来讨债的！”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波动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封的漠然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他不再看地上的尸体，不再听耳边的哭嚎，只是机械地、精准地挥动手中的刀，砍向任何被认定为“威胁”或“目标”的存在！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狠，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都倾泻在这无情的杀戮之中！
战斗很快结束。那几个溃兵被斩杀殆尽。河谷中，除了小队士兵粗重的喘息，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满地狼藉的尸骸——有胡人溃兵，但更多的，是那些无辜的妇孺老弱。刺鼻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队正王彪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走到沈舟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沈什长，好样的！临危不乱，当机立断！若非你及时斩杀那几个悍匪，兄弟们怕是要吃大亏！回去给你记一功！”
沈舟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缓缓垂下握着刀的手，刀尖还在滴着粘稠的血液。他抬起头，看向队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挤出一个“谢”字，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无尽疲惫和冰冷的点头。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鲜血、甚至有些粘腻的手。然后，他缓缓抬起手，接过了队正递过来的、象征这次小功嘉奖的一块更厚实些的木质军牌。那牌子入手微沉，边缘粗糙，带着木头的纹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冰冷。
他默默地将这块新的军牌，挂在了腰间，与那块象征什长身份的旧牌子并排。两块木牌碰撞，发出沉闷的轻响。
他迈开脚步，踩在浸透了鲜血、变得泥泞粘稠的河谷土地上。每走一步，都仿佛有千斤重负。脚下的血泥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如同恶鬼的低语。
“每一步……都在血泥里爬……” 他望着南方，长安城的方向，在心中无声地低语，眼神空洞而执拗， “……爬回长安！”
那两块冰冷的军牌，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仿佛不是荣耀的勋章，而是两块沉重的、用无辜者鲜血和灵魂铸就的枷锁，牢牢地铐在了他通往复仇深渊的道路上。军功，这个曾经被他视为回京阶梯的符号，此刻已彻底与复仇的执念捆绑，扭曲成一种支撑他继续在血海中前行的、病态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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