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二十二年,元月初一,紫宸殿
新年的第一场宫宴,设在装饰一新的紫宸殿。巨大的蟠龙柱缠绕着新制的彩绸,殿顶悬挂着精巧绝伦的宫灯,流光溢彩,将殿内映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佳肴美酒的香气,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舞姬身着霓裳彩衣,水袖翻飞,在铺着厚厚波斯绒毯的殿心翩跹起舞。一派歌舞升平,富贵繁华。
皇帝与皇后端坐于高高的御座之上。皇帝今日心情似乎不错,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和煦,皇后则是一贯的端庄雍容,凤冠霞帔,仪态万方,只是那双凤目在扫过下首时,总在不经意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太子李栖云坐在御座左下首首位,一身玄青色四爪蟒袍,金冠束发,姿态端方沉稳。他嘴角噙着一抹温和得体的笑意,正与邻座的一位宗室长者低声交谈,眼神平和,举止从容,一派储君风范。只是那笑意,似乎从未真正抵达眼底深处。
李鹤鸣的位置在太子稍下首。他今日穿得极为“规矩”——一身月白云锦常服,绣着雅致的暗色流云纹,玉冠束发,更衬得面如冠玉。他姿态恭敬却不拘谨,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符合场合的温煦笑意,眼神明亮,仿佛洗心革面,收敛了心性。他面前摆着精致的御膳,却只偶尔动筷,更多时候是端着白玉酒杯,小口啜饮,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喧嚣,仿佛一个合格的陪衬。
肃王李霄玄坐在更远些的位置,几杯御酒下肚,脸上已泛起红晕,眼神也有些飘忽。他看着太子被众人簇拥,看着李鹤鸣那副“人模狗样”的姿态,又想起几月前的失败,再看看自己面前相对冷清的席位,心中那股憋屈和酒气混合着往上涌。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皇后含笑看向李鹤鸣,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慈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鹤鸣啊,哀家瞧你今日气色倒好。前些日子听说你为了给太后祈福,亲自抄录了百卷《药师经》?这份孝心,实属难得。” 她刻意提及太后,既是场面话,也是在提醒李鹤鸣莫要忘了身份。
李鹤鸣立刻起身,对着皇后方向深深一揖,姿态恭谨,声音清朗:“母后谬赞。为皇祖母祈福,是儿臣本分。只盼皇祖母凤体早日康泰,儿臣这点微末心意,实在不值一提。”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将功劳归于孝心,姿态放得极低。
太子李栖云适时地放下酒杯,目光温和地看向李鹤鸣,接口道:“皇兄孝心可嘉,实乃我等兄弟表率。只是……” 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听闻皇兄抄经时废寝忘食,甚至累得手腕旧伤复发?皇兄还需以身体为重才是。皇祖母若知你如此辛劳,想必也会心疼。” 这番话,表面是关心兄长身体,实则暗指李鹤鸣“作秀过度”,甚至可能“惊扰病中太后”。
李鹤鸣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温煦,甚至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惭愧”:“劳皇弟挂心。不过是些微旧疾,抄经时心静,反觉舒畅。能为皇祖母尽一份心,儿臣心中欢喜,不觉劳累。” 他巧妙地将“辛劳”转化为“心静欢喜”,避开了太子的暗刺。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兄弟和睦,互相体恤,这才是皇家气象。栖云说得对,鹤鸣你也要爱惜身体。” 她看似一碗水端平,实则偏袒之意已明。
就在这时,肃王李霄玄那边传来一声突兀的脆响!一只盛满美酒的琉璃盏被他失手打翻在地,酒液四溅,染污了昂贵的绒毯!
“哎呀!” 肃王似乎被吓了一跳,随即借着酒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旁边一个正慌忙收拾碎片的宫女,声音带着醉意的蛮横:“笨手笨脚的!连个杯子都端不稳!要你何用?!”
那宫女吓得脸色煞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连磕头:“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殿内瞬间安静了几分,丝竹声也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肃王身上。
李鹤鸣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老三这蠢货,又在借酒撒疯。
太子李栖云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和鄙夷,但很快恢复平静。他正欲开口圆场,却见李鹤鸣已先一步站了起来。
“三弟,”李鹤鸣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兄长的无奈和劝解,“大过年的,何必跟个小宫女置气?不过是失手打翻个杯子,让她收拾干净便是。来人,”他对着殿外侍立的太监吩咐,“带她下去,再给肃王殿下换只新盏。”
他这番举动,既平息了事态,又显得宽厚大度,还给了肃王台阶下。然而,在肃王那被酒精和嫉妒冲昏的头脑里,却成了另一种解读——李鹤鸣在装好人!在踩着他博名声!
“李鹤鸣!你少在这里假惺惺!”肃王猛地推开上前搀扶他的内侍,指着李鹤鸣,声音拔高,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怨气,“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教训本王?!你以为你是谁?!装模作样!本王看着就恶心!”
这**裸的辱骂,让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皇后脸色一沉,太子眼中冷光一闪。
“放肆!”皇帝威严的声音如同沉雷,并不高亢,却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他并未拍案,只是将手中的象牙箸轻轻搁在了玉碟边缘,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这轻微的声响,反而让整个紫宸殿的气氛骤然冻结。
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终落在肃王李霄玄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重压:
“肃王李霄玄。”
“御前咆哮,辱骂皇兄,借酒失仪。”
皇帝微微侧首,声音低沉而清晰:
“传朕旨意:肃王德行有亏,惊扰圣驾,着即日起,禁足肃王府内书房, 闭门读书思过,非奉旨意,不得擅离半步。 ”
“将《礼记·檀弓》篇,抄录百遍。 ”“抄写时,给朕逐字逐句思量,‘子云: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是何意蕴?何时懂了,何时再出来!”
肃王李霄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酒彻底醒了。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在皇帝那深不见底的目光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颤声:“儿臣……遵旨!” 这次是真的害怕了,不是因为禁足,而是皇帝要求他“读懂”,这比打他板子还难熬!
皇帝的目光并未过多停留,又转向李鹤鸣:
“景王李鹤鸣。”
“遇兄弟失仪狂悖,身为兄长,劝阻无方,言行亦有失检点。”
皇帝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一丝不耐:
“朕知你近日于府中制灯,颇有几分沉静心思,意在为太后祈福养性……此意尚可。”“既然心思‘沉静’,便再沉几分。”
“回府去,继续制你的灯。 ”“以‘海晏河清’为题,制‘四海升平灯’一组九盏。 ”
“灯成之日,呈于太后驾前,一则是你孝心,二则……” 皇帝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也让朕瞧瞧,你这‘沉静心思’,是真沉了,还是沉浮未定?”
李鹤鸣垂首,恭敬应道:“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心中却如同明镜。父皇没罚他禁足,甚至承认了他玩灯的表面价值,但那个宏大的主题和九盏灯的任务,无异于变相的、更高级的禁足令,更是一种持续的观察和考验。
最后,皇帝的目光才落回到太子李栖云身上。
“太子李栖云。”
“今日之事,虽有肃王狂悖在前,但你身为储君,协理六宫,统御诸皇子……”
“……在朕与皇后面前,坐视兄弟失和,未能及时调和安抚,以至风波陡起,惊扰宫宴。”
皇帝看着太子那张温润俊美的脸,片刻,才缓缓道:
“回去将《尚书·大禹谟》中‘正德、利用、厚生、惟和’八字,默写千遍,置于书案。日日省之!”
“身为储君,当思国本在安,而非徒见纷扰! ”
“可记住了?”
太子李栖云心中巨震!父皇的训斥虽未直接点破他可能存在的挑拨,但“坐视失和”、“未能调和”、“徒见纷扰”这些词,句句如针!尤其是那八字箴言和最后的警告,更如同当头棒喝!他立刻起身,深深一揖,姿态前所未有的恭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儿臣……深愧于心!父皇教诲,字字珠玑,儿臣定当时时省察,日日躬行,必不负父皇所托!”
“都散了吧!”皇帝疲惫地挥了挥手,脸上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朕……也乏了。” 这场风波看似平息,但每个儿子都领受了一份“皇恩浩荡”却又如芒在背的“惩罚”或“期许”。他的平衡术更加隐秘而深刻,敲打到位却又各有千秋:肃王愚顽,罚其读书学礼;景王略有长进,便用更高要求圈定其“养性”范围;太子地位尊崇,便直刺其心志根本,警示其莫忘大局。至于这场闹剧背后真正的漩涡,皇帝心中似有明镜,只是眼下……还不是掀开盖子的时候。窗外,新雪依旧无声覆盖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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