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甬道
宫宴散罢,已是深夜。宾客们裹着厚厚的裘氅,在宫人提灯的指引下,三三两两踏着新落的积雪,朝着宫门方向走去。喧嚣散去,只余下空旷宫道上寒风卷着雪沫的呜咽声。
李鹤鸣独自一人走在稍显冷清的宫道上,墨狐裘的领口竖起,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雪光映衬下更显幽深的眸子。他步履不快,带着一丝宴后的倦意,只想尽快回到王府那方可以卸下所有伪装的天地。
“皇兄留步。”
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亲近。
李鹤鸣脚步微顿,不用回头,也知是谁。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已重新挂上那副温煦得体的浅笑:“二弟?还未回东宫?”
太子李栖云缓步走近,身后只跟着一名低眉顺眼的心腹内侍。他依旧穿着那身玄青蟒袍,身姿挺拔,在宫灯与雪光交织的光线下,面容俊朗,气度雍容,端的是龙章凤姿的储君风范。他脸上带着关切的笑意,仿佛刚才殿内的暗流涌动从未发生。
“皇兄今日饮了不少,孤有些放心不下,特来送送。”太子声音温和,目光落在李鹤鸣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方才殿上,三弟酒后失仪,让皇兄受委屈了。父皇……也是望子成龙,心切了些。”
李鹤鸣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父皇教诲的是,为兄自当谨记。三弟年轻气盛,酒后失言,也是常情,无妨。” 他避开了“委屈”二字,将肃王的失态轻描淡写地带过。
太子轻笑一声,往前又踱了半步,距离李鹤鸣更近了些。宫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那双凤目深处,一丝冰冷的、带着玩味的锐利光芒悄然浮现,与他温润的表象形成诡异的反差。
太子李栖云缓步走近,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关切模样,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亲昵与……不易察觉的试探,他声音压得很低:
“皇兄近来……似乎清减了不少?”他目光在李鹤鸣脸上逡巡,仿佛在欣赏一件终于露出裂痕的瓷器,“既要侍奉皇祖母汤药,又要操心府中事务,还要……分神北顾。这担子,着实不轻啊。” “北顾”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冰冷的探针。
李鹤鸣神色不变,淡然回应:“劳二弟挂心。皇祖母凤体为重,府中琐事自有下人打理。至于北顾……不过是感念将士戍边之苦罢了。”
“感念?”太子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冷,他微微倾身,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孤还以为……皇兄是在忧心那头……在北境风雪里,终于长成孤狼的‘小崽子’呢?”
他刻意将“小崽子”换成了更冰冷、更具威胁性的“孤狼”,眼神锐利如刀,直刺李鹤鸣眼底:
“听说……他在靖北王麾下,可是凶名赫赫了。斩将夺旗,悍不畏死,连王爷都对他另眼相看……呵。” 这声“呵”带着毫不掩饰的冷嘲和一丝……被触及逆鳞的愠怒,“皇兄啊,你当初护下的……到底是只可怜的小狗,还是……一头迟早会反噬其主的恶狼?”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李鹤鸣,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兴奋的弧度,那兴奋并非源于沈寒舟的成长,而是源于李鹤鸣的反应——他终于撕下了那层慵懒的伪装,露出了锋芒!这让他感到一种棋逢对手的、扭曲的快感:
“不过……能看到皇兄你终于不再装那副醉生梦死的糊涂样,愿意陪孤……好好下这盘棋了……” 太子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愉悦,眼神灼灼,“孤倒是……觉得有趣多了。只是……” 他话锋陡然转冷,带着**裸的警告和杀意,“孤奉劝皇兄一句,养狼……终究是危险的。小心……玩火**,反被狼牙撕碎了喉咙!”
李鹤鸣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太子对沈寒舟的忌惮与杀意如此**,而那份因自己“卸下伪装”而产生的扭曲兴奋,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闭了闭眼,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怠和疏离:“二弟说笑了。北境将士浴血奋战,皆是国之栋梁。至于‘狼’不‘狼’……为兄只愿四海升平,边关安宁。夜深雪重,二弟也早些回宫歇息吧。为兄……告辞了。”
他不再看太子,转身离去。背影在风雪中显得孤寂而决绝。太子的警告如同跗骨之蛆,那“引火**”的预言,在此刻显得如此沉重而不祥。
景王府,暖阁孤灯
回到景王府,已是子夜时分。王府内张灯结彩,悬挂着应景的红灯笼,透出几分新年的暖意,却驱不散李鹤鸣心头的寒意。
他屏退所有侍从,独自一人踏入暖阁。阁内依旧温暖如春,兽金炭烧得正旺,空气中残留着沉水香的气息。他反手关上厚重的门扉,将外界的喧嚣与寒意彻底隔绝。
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他踉跄一步,后背重重靠在冰凉的门板上,仰起头,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浊气、伪装、算计,连同那令人窒息的宫闱气息,一并吐尽。
卸下所有伪装,那张俊美的脸上只剩下深深的倦怠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他缓缓滑坐在地,背靠着门板,墨狐裘的领口散开,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和微微滚动的喉结。
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脑海中,方才宫道上太子的话语,如同毒蛇般反复回响:
· “孤狼”、“凶名赫赫”、“靖北王另眼相看” —— 沈寒舟在北境,究竟变成了何等模样?靖北王的青睐是福是祸?太子那冰冷的忌惮和杀意,让他心头警铃大作。太子在北境的耳目,显然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清晰!沈寒舟的处境,比他预料的更危险!
· “终于不再装”、“愿意陪孤下棋”、“有趣多了” —— 这份扭曲的“兴奋”,比任何威胁都更让李鹤鸣心寒。他将自己视为“有趣的对手”,这场兄弟阋墙的权力游戏,在太子眼中竟是一场值得期待的博弈?这份冷酷,令人齿冷。
· “养狼危险”、“玩火**” —— 这不仅是警告,更像是一句恶毒的诅咒。太子看穿了什么?他是否已布下针对沈寒舟的致命杀局?那份笃定的语气,让李鹤鸣心底的不安如同野草般疯长。
还有殿上……
?肃王那愚蠢而恶毒的咆哮。
?皇后那看似公允实则偏袒的“关切”。
?皇帝那各打五十大板、却将他钉在“引得兄弟失和”耻辱柱上的训斥。
?太子那温和表象下,洞悉一切、冰冷嘲弄的眼神……
一幕幕在眼前闪过。这就是皇家亲情?这就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冰冷、虚伪、算计、倾轧……如同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他死死困在其中,每一次挣扎,都只会被缠得更紧。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心寒,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四肢百骸。他为了自保,戴上纨绔的面具;为了守护太后,殚精竭虑;为了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软”,将沈寒舟纳入羽翼,却引来太子更疯狂的针对和肃王无端的嫉恨……他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却仿佛永远也逃不开这宿命般的漩涡。
疲惫感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眼皮上。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有些空茫地投向暖阁深处跳跃的烛火。火光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摇曳,映不出半分暖意。
对皇宫亲情的最后一丝幻想,在太子的言语交锋和皇帝的偏袒训斥中彻底熄灭。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肢百骸蔓延至灵魂深处。他守护太后,却难挽其沉疴;他试图庇护沈寒舟,却引来更疯狂的针对;他卸下伪装认真应对,却成了太子眼中“有趣的游戏”……
“沈寒舟……” 一声极轻的叹息逸出唇间。那北境的孤狼,带着满身伤痕在血火中搏杀,拒用麻沸散缝合深可见骨的伤口……太子冰冷的警告,靖北王莫测的青睐,如同两把悬在他头顶的利剑。而自己……又能护他到几时?那份被太子视为“玩火”的庇护,是否真的会如预言般,最终焚尽自身?
新年的更鼓声遥遥传来,宣告着旧岁的终结。暖阁内,李鹤鸣仰靠着冰冷的门板,闭着眼,独自承受着这深宫寒夜无尽的孤寂、心寒,以及对那遥远北境、浴血孤狼的深深忧虑。前路荆棘密布,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薄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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