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二十二年春·景王府·暗流
咸通二十二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料峭的寒意纠缠着泥土深处一点未及萌发的暖意。京城表面花团锦簇,为太后凤体祈福的佛音日夜不休,但景王府深处那间极少开启的东暖阁,空气却凝滞得如同极北永夜。
案头堆积的卷宗,纸页泛黄,边角卷曲,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墨臭。这些咸通九年杨柳渡案的残骸,李鹤鸣早已烂熟于心——仵作含糊其辞的文书被雨水洇开的墨迹、几个游手好闲泼皮被塞了银子改口的画押、京兆府最终那句“失足落水,不予立案”的冰冷朱批……太子做事,向来是滴水不漏的,三年前就已把表面痕迹抹得干干净净。
两年。
从咸通十九年末,那个满眼仇恨的沈寒舟撞入他景王府的视线起,这条注定布满荆棘的暗线就被悄然拉紧。不是没怀疑过太子,那枚冰冷的玉佩残片像淬了毒的针,早早刺入心底。但他选择了劝沈寒舟放弃。为何?或许是深知这潭水之深之浑,或许是对这森严皇权下人命交易最深刻的“理解”——漠然。直到那份“心软”压过了对麻烦的规避,他才真正踏入了这场历时两年多的幽暗角力。
肃王府上的缺口——淤泥里挣扎的虾米
突破口是肃王府上一个叫周延的纨绔。这名字几次出现在当年案发的模糊证词边缘,一个惯会捧高踩低、贪杯好色的喽啰。
抓他,没费影卫什么大力气,却耗费了李鹤鸣近半年的耐心布局。肃王李霄玄被刻意引导着,在一桩不大不小的“逾制采购御用木料”案中摔了跟头,被皇帝申饬、罚俸。王府气压骤降,往日附庸纷纷寻着由头躲清闲。周延这等不得志的边缘角色,自然成了肃王满腔怨愤的宣泄口,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那夜,周延满腹窝囊气无处发泄,独自溜出王府直奔城南最低贱的勾栏买醉。醉眼朦胧离场,路过一条偏僻窄巷,头顶麻袋一罩,口鼻被浓烈药味一捂,哼都没哼一声就被塞进了一辆没有标识的乌棚马车。
景王府西角那处废弃马厩改的临时囚所,阴冷潮湿。几滴冰冷的浊水滴落在周延脸上,他才猛地惊醒,惊恐万状地发现自己被结结实实捆在铁椅上。面前站着一个面目模糊的黑衣人,身后厚重的布帘隔绝了外界一切光线。
他起初还梗着脖子嘶吼:“你们是谁?!知道小爷是谁吗?!肃王爷饶不了你们!”
影七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肃王?此刻自身难保。你猜……太子爷会不会趁机,把知道他太多秘密的‘旧账’一并清了?”
一句话,如冰锥刺骨,周延浑身筛糠般抖起来。
“刘晟死了两年了,”黑影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你以为下一个是谁?”
皮鞭抽在空地上的脆响,比抽在身上更惊魂。李鹤鸣端坐在一帘之隔的阴影里,隔着一道细密的珠帘看着,手指无意识敲击着紫檀扶手,那一下下的轻叩在死寂中如同鬼怪的脚步声。
“杨柳渡!杨柳渡!” 周延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涕泪横流地喊出来,“是刘晟!是刘晟下的死手!我们就是去……去‘教训’他一下!是刘晟鬼迷心窍!他……他攀咬三殿下就是怕担全责啊!他说是他爹说了!说……说是上头的意思!让把那穷酸书生‘处理干净’!”
攀咬肃王,竟是刘晟死前保命之计。
灰烬里的余温——旧纸堆里翻出的一丝怪异
查东宫詹事府档案绝无可能。太子的人,从上到下如同铁桶。
线索最终落在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落——一位因“年老昏聩、打碎御赐”被“恩养”逐出宫去的老宫女赵嬷嬷。她是咸通九年那批东宫被汰换的老人之一,恰好曾负责太子书房外间的洒扫。
李鹤鸣的人找到她时,她正被几个城外的地痞缠着索要“偷窃”的“赔罪银子”。王府的人出手驱散地痞,将哭嚎颤抖的老妇带至京郊一处僻静的田庄“安顿养老”。
半个月的暖衣饱食和王府仆妇恰到好处的“闲谈”,慢慢撬开了赵嬷嬷沉默的嘴。提及咸通九年那位“性子清冷、模样周正”的陈砚之公子时,她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异样,带着点老年人回忆旧主时特有的敬畏和一丝隐晦的困惑。
?“…陈公子…是有点不一样。殿下…好像不太乐意让别的门客靠他太近。时常…把他单独叫进书房议事,门关着……”
?“…老奴那次进去奉茶…看见殿下竟……竟在给陈公子研墨呢……哎哟……这活计向来都是内侍做的……” 老妇人说着,声音低下去,似乎在回忆当时那微妙的氛围,“殿下…看陈公子侧脸的那个眼神…老身活了这么大年纪…真是说不上来…不是对门客的,也不是对下属的……怪……”
?“…陈公子出事那晚…殿下在书房…一盏灯亮了大半夜…后来…听说是在杨柳渡……真是造孽啊……殿下有阵子……书房的物件…特别是笔墨纸砚那块…都不许人碰……后来还是皇后娘娘亲自打发人来……”
这些零碎的言语,被记录成文书呈到李鹤鸣案头。他捏着纸,指尖冰凉。眼神怪异?亲自研墨?对遗物异常在意?这在冰冷的案卷证据链中毫不起眼,更像是一缕吹不散的阴冷迷雾。李鹤鸣将其归结为陈砚之接触了太子不欲人知的核心机密,这“特殊待遇”恰恰是其惹祸上身的根由。至于那眼神……。
死囚的供词与那块冰冷的“青布”——链条的终点
真正具有决定意义的压力施加在刘昂身上。肃王失势,成了压垮刘昂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鹤鸣没有选择在王府密室见面,风险太大。地点选在城南运河边一处偏僻的废弃漕运仓廒。凌晨丑时,刘昂被“请”来,嘴里塞着布团,满脸惊惧绝望。当他看到那个曾在他手下做事、因“盗卖军械”获罪被秘密转移到他以为早已灭口的证人王老三,被影卫像提死狗一样拖出来时,刘昂最后一点强撑的姿态崩塌了。
李鹤鸣的声音通过墙壁暗格传来,低沉、清晰,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你该知道,太子殿下清理‘旧账’的刀,磨得有多快。肃王一倒,你猜猜……下一个‘失足落水’的会是谁?是府里那位怀了你老来子的姨娘,还是你在老家刚考上秀才的族侄?”
刘昂挣扎着,眼中布满血丝,恐惧如实质。
影卫展开一张名单:最近因“意外”或“疾病”离世的几个东宫边缘属官的名字赫然在列,后面隐约标注的日期地点,像无声的催命符。
“陈砚之,”李鹤鸣一字一顿,声音敲在刘昂心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把有用的东西交出来。我保你选的人活命,送你全家去岭南。”
“……否则,”影卫的刀锋轻轻搁在刘昂绑缚的手边,“你们黄泉路上也有伴。”
巨大的绝望和那微弱却明确的生的希望,让刘昂的心理防线彻底瓦解。他涕泪横流,带着浓重的哭腔:
?“是……是东宫的张承业张詹事!在吏部衙门后巷那辆不起眼的青棚马车里!咸通十九,申……申时三刻!亲口传的话!”
?“他说……‘那姓陈的知道不该知道的!’……‘你去,让他……永远闭上嘴!’……原话!殿下是这么说的!是这么说的啊!!”
?“我回去……我该死!我只跟晟儿说‘陈砚之那小子碍事,把事情办好了殿下会高兴’!可我没想到……没想到那孽障……他怎么敢那么……那么糟践人啊!他……他当时还醉醺醺的说是为了讨好三皇子……”
?“玉佩……那玉佩……是张承业给晟儿的……说万一遇上盘查,出示这东西东城兵马司的人会放行……是东宫的东西!千真万确!”
最后,刘昂牙齿打着颤,从内衫撕开的夹层里,哆哆嗦嗦掏出一块用油布包裹严实、烧得只剩一半的靛青色布条。布条质地普通,边缘焦黑蜷曲,上面却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种繁复古朴、几乎与底色融为一体的缠枝暗纹。
“这……这是口令的‘样子’……张承业接头时用的……‘风摧新柳’……他说过这是开头的对花……我…我怕有变,偷藏了一份底……”
景王府·暗室
暗室中只剩下李鹤鸣一人。厚重的绒布帘隔绝了所有光线和声音。空气里还残留着铁锈、尘土和一丝刘昂留下的绝望气息。
证词、证物都已摆在面前。暗室中烛火跳跃,在李鹤鸣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斑。空气里还弥漫着铁锈、尘埃、冷汗和绝望混合的气息。他疲惫地挥挥手,影七等人无声退下,厚重的暗室门落下,将最后一点声音隔绝。
案头:
?周延的供词:刘昂是命令中转站。
?赵嬷嬷模糊的证言:太子对陈砚之超乎寻常的“礼遇”与后续的异常。
?刘昂崩溃的痛哭:指向詹事张承业,确凿太子原话“让他永远闭嘴”。
?那块烧焦的、印着“风摧新柳”暗纹的靛青色布条——太子身份的铁证。
?那枚冰冷的玉佩残片——无声地躺在最上层,像一只早已看透一切的眼睛。
没有惊呼,没有拍案,甚至没有一丝怒意。李鹤鸣只是靠回椅背,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股浓郁的尘埃味道。胸膛起伏了一下,又缓缓归于沉寂。长久以来的紧绷,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弦,骤然松弛,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空荡荡的虚脱。
了然。疲惫。无力。悲凉。自嘲。千百种滋味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啃噬着每一寸感知。
两年多。从怀疑、布局、诱导、威逼、利诱……无数个夜晚对着残缺的线索枯坐,无数次踏入险境只为一鳞半爪的旁证。耗费如许心力,原来不过是为了验证那个早就心照不宣的答案——那个高坐东宫的弟弟,为一个寒门学子的性命下达的那句轻飘飘的指令,轻飘飘得像弹掉一粒尘埃。“永远闭嘴”——四个字,便让一个鲜活的生命被虐杀、被沉尸,被盖上“失足”的印章,也开启了一段绵延至今的血腥与执念。
这就是答案,如此顺理成章,如此符合规则。
他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块靛青色布条上冰冷的纹路,最终停在玉佩上。那冰凉滑腻的触感,仿佛直接渗透了皮肉,蔓延至心底。
嘴角扯动了一下,一个极其微弱的、充满无尽疲惫与嘲讽的弧度,在晦暗的光线下几乎无法分辨。
“李栖云……” 他低语,声线沙哑,在这极致的寂静中却异常清晰,“……我的好弟弟。” 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荒凉疲惫。
他是真的一点也不惊讶。
这森严的宫墙之内,皇权之下,人命何尝有过分量?他看多了,也早麻木了。陈砚之的血,不过是为这冰冷宫殿的基石增添了一抹微不足道的暗红。太子做的,只是这权力游戏里最“正常”不过的一步棋。
他疲惫的,是为这“正常”付出的代价——为沈寒舟豁出性命的执念,为心底一丝未泯的触动,为自己被迫卷入的这无休止的算计与漩涡。他甚至感到一股巨大的、近乎荒谬的无力感。查清了又如何?告诉沈寒舟,告诉他太子就是要他挚友死?无非是将那已经淬成孤狼般的青年,更快地推向复仇的深渊。保自己?这真相本身就像淬毒的匕首,稍有不慎就会反噬。
那股悲凉来自更深处。
他抬起眼,望向虚空,目光空洞而深远。想起那个老宫女描述的画面——李栖云,那个对自己充满了冰冷敌意的储君,曾那般“特殊”地对待过陈砚之,甚至亲自为之研墨。那份曾让老宫女困惑的“怪异”……。
“……弟弟……”
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长久压抑后破败的沙哑。
那疲惫的话语仿佛不是在对任何人诉说,只是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悄然回荡。
“你对自己曾那样‘上心’、亲近过的人,都能如此干脆地下令‘永远闭嘴’,视其性命如同敝履……”
他停顿了一下,那股无力感沉甸甸地压在舌根。唇边那抹极淡极冷的讽刺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瞬,像冰湖上一道无声的裂痕。
“那对我这个从小碍你的眼、你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废物哥哥’,你打算什么时候……也赏我一纸‘永远闭嘴’的钧令呢?”
问话落下。没有愤怒的控诉,只有洞察秋毫后的冰冷诘问和自我命运的嘲弄。暗室里一片死寂。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出一丝微小的灯花,那光亮在李鹤鸣深潭般的眸子里跳跃了一下,随即熄灭,只留下更浓重的阴影和他孤坐如石的剪影。玉佩在昏暗中幽幽反着冷光,如同嘲弄的回响。真相的水落石出,仿佛并非终结,而是将他推入了更寒冷的深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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