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二十二年夏·东宫重华殿
殿内冰山吐着森森寒气,昂贵的冰晶融水无声滴入下方的铜盆里,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嘀嗒”声。赤日当空,光线被厚重的绛色窗纱过滤掉大半,只留下殿内一片昏沉沉的、带着冰凉湿意的光线。檀香的气息依旧浓郁,却驱不散那沉滞在空气中的、无形的低气压。
太子李栖云端坐书案之后,身上一袭月白绣银龙纹的常服,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眼清冷。他执笔的动作依旧沉稳从容,批阅着手中的奏疏,笔尖落在洒金笺上的沙沙声,是殿内唯一的响动,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平静。
詹事张承业垂手侍立在阶下,脊背绷得笔直,额角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已经在此站了快一炷香的时间,太子殿下自听完他的密报后,便是这副模样——平静得可怕。
“刘昂……举家失踪了?”太子的声音终于响起,平淡无波,甚至没有从奏疏上抬起头,仿佛在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回、回禀殿下,”张承业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消息确凿。侍郎府邸已空了三日,人去楼空。所有值钱细软,能带走的一件不留。府中下人说……说是三日前侍郎出府未归,当夜便有几辆蒙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运走了所有女眷和幼子……悄无声息,没惊动任何人。”
“哦?”李鹤鸣笔下未停,只从喉间溢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听不出喜怒。“真是有趣。” 他缓缓放下笔,终于抬起眼。那双凤目清亮,没有愤怒,没有惊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寒,像结冰的湖面下涌动着无尽的暗流。他的目光落在张承业脸上,明明是夏日,却让张承业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爬满了背脊。
“能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让一个朝廷命官全家老小……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栖云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笑意冰冷,未达眼底半分,“这京畿卫戍、东城兵马司……真是愈发能干了。”
张承业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叩在冰凉的金砖上:“奴才该死!奴才疏于监察!奴才……”
“起来。”太子打断了他的请罪,声音依旧平淡,“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儿子刘晟身上背着的血债,可不是‘失踪’就能抹掉的。” 他刻意强调了“血债”二字,眼神如刀。
张承业战战兢兢起身,不敢有丝毫耽搁。他知道,殿下越是平静,越是说明……动了真怒。
张承业刚刚躬身退至殿门口,太子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易分辨的情绪:
“等等。”
张承业立刻停步转身,屏息凝神。
太子的目光并未看他,而是漫不经心地扫过书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方古朴的端砚。砚台石质温润,雕刻简雅,边角已显岁月磨损的光滑,在昏暗光线下散发一种内敛的光泽。最显眼的是砚侧一行篆刻小字:“鹤唳九霄”。
太子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四个字,指尖划过“鹤”字的每一道刻痕。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于怜惜的专注,与他周身弥漫的冰冷气息形成古怪的反差。他的眼神落在砚台上,幽深难辨,仿佛透过它,在触摸着什么久远的、带着温度的记忆碎片——也许是某个春日午后,尚是孩童的他,强硬地从另一个苍白安静的男孩手中夺过这方刚刚被太后赏赐下来的砚台时,对方那逆来顺受、毫无反抗的平静眼神;也许是后来无数个无人深夜,他独自坐在这方砚台前,研磨朱批,指尖悄然描摹过那个“鹤”字。
他只是抚摸着,静静地,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张承业垂着头,额上冷汗更多,不敢窥视,更不敢催促。半晌,太子才淡淡收回手指,仿佛方才的停顿从未发生。
“去吧。”
时间在一种诡谲的平静中滑过几日。就在张承业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搜寻刘昂踪迹却一无所获时,一封来自北境的密报送抵东宫。
递信的幕僚赵先生躬身垂首,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殿下,北境……失手了。”
李栖云正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墨落在雪白的笺纸上,迅速氲开一片浑浊的污迹。他没有去看那墨点,缓缓抬起眼,看向说话的幕僚。
幕僚赵先生躬身,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艰涩:“殿下,北境……那步棋,废了。”
李栖云正批阅一份关于漕运的奏疏,闻言笔尖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尾音微扬,带着询问。
“按殿下吩咐,‘刀’已送至沈寒舟屯卫所,肃王旧部也已设局,只待其巡边……”赵先生语速加快,“然行动前夜,靖北王……突至巡察军械,留宿一夜,召沈寒舟密谈,并当众重赏其同袍。那几个挑事的兵油子……当晚便被王爷亲卫以酗酒滋事之名,杖责至残,余者调离……”
李栖云终于停下笔。他缓缓靠向椅背,指尖捻起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在掌心缓缓摩挲挲。殿内烛火跳跃,在他深邃的凤眸中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巡察军械?”他低语,声音听不出喜怒,“李镇岳……倒是挑了个好时候。”他微微眯起眼,目光穿透虚空,仿佛锁定了千里之外的靖北王,“看来,孤这位王叔……对这枚棋子,护得紧啊。”
他沉默片刻,指尖的扳指停止了转动。“北境的钉子……拔了吧。”声音依旧平静,“换批新的。记住,要更‘干净’,更‘不起眼’。”
“是!”赵先生领命,心头凛然。殿下没有发怒,但这平静下的冷意,比雷霆之怒更甚。
李栖云缓缓放下了笔。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指尖在光滑冰冷的紫檀扶手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嗒…嗒…嗒…每一次落下,都仿佛敲在跪地幕僚的心尖上。
怒火并未在那张俊美的脸上爆发,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恐怖的阴沉。凤目微眯,锐利的目光穿透殿内的昏沉,仿佛要将远在北境的靖北王和沈寒舟一同刺穿。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从他唇边溢出,带着刺骨的寒意,“靖北王……好一个‘爱兵如子’的贤王啊。”
他明白,这绝不是什么巧合。是靖北王!是那个远离京畿却手握重兵的老狐狸!他在明目张胆地护着沈寒舟!甚至不惜亲自下场,斩断他精心布下的杀局!这沈寒舟……他到底是什么人?竟能让靖北王如此青眼?
但最让他感到那股尖锐刺痛、如同毒液般在心尖灼烧的,不是靖北王的插手,而是这背后再次晃动的——那个他“好哥哥”的影子!
“又是你……李、鹤、鸣……”这个名字在李栖云舌尖无声地碾磨。他几乎能想象到,李鹤鸣在京城那端的暖阁里,或许正捏着关于北境的密报,嘴角噙着他那惯常的、虚假的温煦浅笑!
凭什么?
凭什么一个低贱的、本该在早就死透了的寒门学子,先是能得到李鹤鸣那虚假又令人作呕的庇护,如今又搭上了靖北王那条大船?而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挑衅却只能换来他那嘲弄的眼神!他景王李鹤鸣!一个从小顶着纨绔废物之名、只会躲在太后羽翼下玩灯的兄长!凭什么!?
那股混杂着强烈嫉妒和扭曲恨意的毒火,再次汹涌地烧灼着他的理智!
他想起沈寒舟那双从国子监的清冷到如今只余孤狼般凶狠的狼眼。想起了李鹤鸣看着他时,那份隐藏得很深却从未消失过的厌倦和疏离。
“为了他……你连靖北王那条路都敢铺?你倒是……”一股足以焚毁一切的暴虐冲动在他胸中冲撞,几乎要冲破那层名为“储君仪态”的冰冷外壳。在某个瞬间,一个疯狂的念头掠过脑海——把那个该死的、碍眼的“哥哥”关起来!关进最幽深的地牢,锁上最沉重的镣铐,让他再也不能对别人流露出那种虚伪的关切!让他那双总是看着别处的、带着疏离和疲倦的眼睛,只能牢牢地、死死地盯着自己!这念头如此清晰、如此灼热,带着毁灭与独占的极端快意!
但这念头只如同闪电般划过,瞬间便被他强大的自制力狠狠压下。嘴角反而勾起一个更深、更冷、更无情的弧度。
“还没到时候……我的好哥哥。”他在心底无声低语,带着一丝残忍的兴味,“这场戏……你逼得我加码了。靖北王……很好。我会记住的。至于沈寒舟……”他眼中寒光凝聚如针,“你以为……搭上了靖北王,就万事大吉了?孤等着看你的狼牙……最终会咬向谁?”
他挥了挥手,幕僚如蒙大赦,躬身疾退。重华殿再次陷入一片深沉的死寂。李栖云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厚重的绛纱被他猛地一把拉开!
刺目的夏日阳光瞬间涌入殿内,强烈得令人炫目。他微微眯起眼,迎着那灼热的光线,俊美的脸上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封的、毫无生气的漠然与深藏其下的汹涌暗流。
他不需要暴怒的姿态,他需要的,是以太子之力,编织一张更大、更密、足以笼罩一切的大网!无论是对那“消失”的刘昂,对那命硬的沈寒舟,还是对那……终于不再伪装、步步紧逼的“好哥哥”!
视线无意中回落,再次触及书案上那方静卧的“鹤唳九霄”砚。
殿外阳光刺目,殿内阴影如渊。唯有那方砚台,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沉默地散发着温润而内敛的光泽。李栖云的目光在那方砚台上停留了片刻。昏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投下明灭的光影,无人能窥见他心中翻涌的究竟是暴虐的杀意,还是更加晦涩难明的执念。
他缓缓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越过阳光投下的明亮界限,落在砚台冰凉的侧壁上。指尖轻轻拂过,最终落在了那个“鹤”字的深刻凹槽里。动作极其轻微,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模糊了破坏欲与占有欲的深沉纠缠。
那触碰并非抚摸,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和禁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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