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学馆的改革已推行半月有余,新设的五科课程给学子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新鲜感与冲击。从格物斋内奇妙的杠杆滑轮演示,到地理科中精细的舆图测绘,再到邦交科里异域语言的咿呀学语,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然而,当课程表上出现“骑射”二字时,氛围又为之一变——这毕竟是深深烙印在世家子弟教养中的传统项目,只是如今,它被明确归入了“武科”的范畴,更强调其实用与强身之本。
校场之上,春日的阳光已有几分热度。慕容云影一身利落的劲装,更显身姿挺拔。他并未只是在一旁督导,而是亲自下场,为学子们示范骑射要领,讲解如何借助腰腹之力,如何在马匹颠簸中保持稳定,如何预判风向。他的动作流畅精准,箭无虚发,引得阵阵低呼。
他穿行于学子之间,耐心指导。走到章青雨身边时,他轻轻扶正她的手臂:“肩要沉,肘要稳,力从地起,发于腰腹,而非仅仅依靠臂力。” 他的靠近和温言指导让章青雨脸颊微红,心中悸动。
然而,这番细致标准的教学,在一旁抱臂观看的齐英昊眼中,却愈发显得“匠气”十足,缺乏战场上应有的杀气与变通。他自幼在边关军营摸爬滚打,见惯了生死搏杀和士兵们因实用而千锤百炼出来的野路子,对这套过于规范的校场把式颇不以为然。
当慕容云影讲解并演示如何在奔驰中规避正面来的箭矢——一个标准而优雅的侧身藏于马腹的动作后,齐英昊终于按捺不住,他并未出列,只是站在原地,声音洪亮带着边关风沙磨砺出的粗粝感,清晰地传遍校场:
“慕容院长!恕学生直言,您这法子,用来应付科举的‘武试’或许能拿头名,但若在真正的战场上…怕是连人带马都要被射成筛子!”
此话一出,满场皆静。
那位身着浅碧色骑射服的少女立刻转过身来,秀眉紧蹙,脸上满是维护之意。她刚才全神贯注于慕容云影的教学,并未留意旁人,此刻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绛红色劲装的少年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他看起来年纪与自己相仿,剑眉星目,脸部轮廓硬朗刚毅,皮肤是常在户外活动的微深色泽,整个人像一团灼灼的火焰,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锐气。
她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略显尖细:“你是何人?怎可对院长如此无礼,妄加指责!”
齐英昊闻声,锐利的目光正式投向这个敢于直接顶撞他的女子。见她一身清新如春水的碧色,衬得肌肤愈发白皙,容貌甚是美丽,但此刻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却燃烧着显而易见的怒火,柳眉倒竖,他心下觉得这姑娘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却也被她那带着鲜活怒气的明艳晃了一下神。
他嘴角勾起一抹带着讥诮的弧度,抱拳道,语气却没什么敬意:“在下齐英昊,家父护国大将军齐震天。姑娘又是哪位?莫非觉得院长此法,在战场上真能保命不成?” 他报上名号,既是回应她的质问,也带着几分军中子弟特有的直率,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仿佛在说“我才有资格评论这个”。
章青雨被他这态度气得不轻,尤其是那句反问,更是让她觉得被小觑了。她挺直脊背,不甘示弱地回应:“我乃章青雨!院长之法,乃是千百年总结的历代精要,由浅入深,岂是你……你一句‘筛子’就能否定的?” 她报出姓名,语气倔强,毫不退缩地迎上他审视的目光。
齐英昊嗤笑一声,双手环抱胸前,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看向章青雨:“千百年总结?章姑娘,你读的兵书战策,怕是都写在纸上吧?真正的战场,哪来的什么‘精要’?只有你死我活!院长这动作,好看是好看,可你侧身藏匿的瞬间,视线受阻,无法观察全局,动作僵直,难以应对接踵而来的第二波、第三波箭矢,更别提防备侧翼可能突然冲出的骑兵砍杀!这在边关,叫‘送死式规避’!”
“你……你强词夺理!”章青雨被他当众如此贬低慕容云影的教法,气得脸色通红,胸脯起伏,“院长博古通今,智计深远,他的见解岂是你这等只知好勇斗狠的武夫能揣度的?你不过是仗着在边关待了几天,有几分蛮勇经验罢了!”
“经验?”齐英昊踏前一步,气势迫人,目光锐利地盯住章青雨,“就是这点你瞧不上的‘蛮勇经验’,能在羌人骑兵突袭时,让我和同袍们活下来!而不是像你崇拜的院长这样,把杀人的技艺当成舞蹈来教,中看不中用!章姑娘,我劝你擦亮眼睛,别被某些人的名头和皮相迷了心窍,连好坏都分不清了!”他刻意加重了“崇拜”和“皮相”二字,讽刺意味十足,几乎是指着鼻子说章青雨盲目花痴。
“你胡说!院长才不是!”章青雨眼圈瞬间红了,既是气恼又是委屈,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院长他学贯古今,所思所想都是为了强国富民,岂是你能理解的?你这种只知道打打杀杀的人,根本不懂院长的胸怀和智慧!”
“我不懂?”齐英昊冷笑连连,“我只懂一个道理,能在战场上活下来、杀死敌人、保护同袍的,就是好方法!而不是这种绣花枕头一样的玩意儿!章姑娘,你口口声声院长如何了不起,那我问你,若依院长之法,在狭窄谷道遇伏,两侧箭矢如下雨,你该如何‘标准规避’?在雪原之上,无遮无拦,敌军游骑环绕射击,你又当如何?只怕你还没摆好院长教的姿势,就已经死了三次了!”
章青雨被问得哑口无言,她哪里懂得这些具体的战场情境,只是凭着对慕容云影无条件的信任和仰慕在强撑:“院长……院长定然有更好的办法!只是无需与你细说!你休要在这里危言耸听,扰乱课堂!”
“更好的办法?就是让你这样死记硬背,不知变通?”齐英昊看着她那副“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坚信院长”的样子,心中那股火气更盛,言语也愈发不客气,“我看你不是来学本事的,是来找个偶像供奉的!简直不可理喻!清谈学馆若都是你这等盲目跟随之辈,这改革,不改也罢!”
“齐英昊!你辱我太甚!”章青雨气得浑身发抖,眼泪终于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几乎要落下来。周围的学子们也窃窃私语起来,看向章青雨的目光多了些异样,显然齐英昊那句“无脑盲目的跟班”、“陷入了个人崇拜”的评价,在这一番激烈交锋后,已悄然在许多人心目中坐实了。
慕容云影抬手,止住了章青雨进一步的争辩。他看向齐英昊,目光中没有被冒犯的恼怒,反而充满了探究的兴趣:“齐兄,依你之见,何为有效的战场骑射与生存之道?愿闻其详。” 他态度诚恳,并非客套。
齐英昊见他没有以势压人,而是真心求教,神色稍缓,便侃侃而谈:“首先,骑射训练不应只盯着固定靶。应在移动中射击移动目标,模拟追击与反追击。其次,规避动作必须结合战场环境,训练骑兵在乱军中寻找掩体、利用坡度、甚至主动制造混乱脱离险境的能力。再者,鞍具可以改进,增加稳定性,减少长途奔袭的疲劳;护甲要害处需加强,但整体应更轻便,不能以牺牲机动性为代价。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骑兵从来不是单打独斗,小队战术配合,远近程武器(如骑枪、弓箭、甚至投掷武器)的交替使用,信号传递,才是发挥骑兵最大威力的关键!像院长刚才演示的那种孤立的、标准的规避动作,在混乱的战场上,几乎没有生存空间!”
慕容云影听得极为专注,频频点头。待齐英昊说完,他沉吟片刻,开口道:“齐兄所言,皆是金玉良言,切中实战要害。不过,校场训练,乃是基础。如同学文先识字,习武先站桩。没有规范的基础,难以掌握更精妙的变化。然而——”他话锋一转,“齐兄提到的鞍具、护甲改进,小队战术配合,正是我所倡导的‘天工科’与‘武科’结合的方向。我们或许可以尝试用不同的材料,设计更符合人体工学和战场需求的装备。甚至,我们可以引入一些初步的测算,比如根据马速、风速、距离,大致估算箭矢的落点,虽不能精确如臂使指,但可为射手提供多一种判断依据。这并非取代经验,而是辅助经验,提升整体的效率和胜算。”
齐英昊愣住了。他原以为慕容云影会固守文人的那套理论,没想到对方不仅接受了他的批评,还将他的想法提升到了“格物致用”、“学科结合”的层面,甚至提出了他从未想过的“测算辅助”概念。虽然听起来有些玄乎,但那份勇于打破常规、探索未知的精神,让他深感震撼。
他收起之前的倨傲,抱拳躬身,语气郑重了许多:“院长高见!是英昊浅薄了。院长不仅学识渊博,胸襟更是开阔,能纳百家之言。英昊……佩服!” 这一次的佩服,是真正的心悦诚服。
而一旁的章青雨,看着慕容云影与齐英昊从激烈争执到彼此欣赏,心中滋味难明。她既为慕容云影的胸襟气度折服,又因自己完全插不上话,甚至无法理解他们讨论的深层意义而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和距离感。
放学后,慕容云影特意邀章家兄妹同行。暮色四合,远离了学馆的喧嚣,他才卸下院长的沉稳面具,流露出几分疲惫与更深沉的坦诚。
“维扬,青雨,今日之事,你们怎么看?”他缓缓开口。
章维扬想了想,说道:“云影兄你虚怀若谷,能采纳齐英昊那等武夫之言,着实令人敬佩。只是……我观你与他所言,似乎已远超骑射本身?”
慕容云影点了点头,目光深邃:“维扬,你敏锐。开学那日,我所言‘体用结合’,‘引入实学’,不过是权宜之计,是披着传统外衣的妥协,是为了减少阻力。你可还记得半月前,我与孙明哲辩‘本末’,与赵文博论‘奇技’,与陈子敬争‘华夷’,与周文远衡‘制度’,与李清平析‘机心’?”
“自然记得,云影兄舌战群儒,令人印象深刻。”
“那五场辩论,其核心,无不是围绕着‘个人’与‘框架’的冲突。”慕容云影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孙明哲要维护的‘本’,是圣贤经典的绝对权威;赵文博鄙夷的‘奇技’,是挑战了文人高于工匠的等级观念;陈子敬坚守的‘华夷’,是文化上的唯我独尊和排外;周文远担忧的‘博而不精’和科举前程,是个人被既定晋升渠道所束缚;而李清平忧虑的‘机心蚀德’,更是将工具理性与道德人性对立起来……所有这些框架——宗法、礼教、华夷之辨、科举制度、乃至特定的道德观——都在试图将活生生的‘个人’塑造成符合它们要求的模样。”
他停下脚步,看着章维扬,眼神锐利如刀:“可我越来越相信,这些框架,这些所谓的‘大道’、‘经史’,其中束缚人性、阻碍进步的糟粕实在太多,几乎淹没了那点微弱的精华。*它们不是引导,是禁锢!”
章维扬倒吸一口凉气,被这离经叛道的言论惊得心跳加速:“云影兄!慎言!这……这简直是颠覆伦常!若无家国,个人如浮萍;若无仁义,社会岂非弱肉强食?若无牺牲,外敌来时,谁去守卫疆土?‘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自古皆然啊!”
慕容云影平静却坚定地反驳:“维扬,你细想。家国本应为庇护其中每一个‘个人’的福祉而存在,若一个‘家国’总是要求其‘匹夫’牺牲奉献才能维系,这个‘家国’本身是否已然出了问题? ‘仁义’若是发自内心的自然情感,自是美好,但若变成外在强加的、束缚行为的僵硬教条,它还是‘仁义’吗?至于守卫疆土,靠的应是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真切地感到值得守护,拥有守护的能力与自由,而不是靠一句空泛的‘大义’驱使他们去送死。我认为,比起一个宏大却虚幻的‘国家’兴亡,那无数个具体‘个人’的生死哀乐、自由幸福,才是真正值得关注的根本!** ‘国家兴亡,匹夫无责’!个体没有义务为一個可能压迫自身的虚幻共同体无条件牺牲!”
他看向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似懂非懂的章青雨,语气转为温和:“青雨,今日齐英昊说话虽冲,但他敢于质疑我,提出自己的见解,这便是独立思考的开始。你维护我的心意,我明白。但真正的维护,不是盲从,而是理解,甚至是能发现我的不足,提出更好的建议。你不要被‘院长’、‘兄长’这些名分束缚,也不要陷入对任何人的盲目崇拜。**我希望你,希望学馆的每一个学子,最终都能摆脱这些外在的枷锁,发现自己内在的力量,相信自己判断,勇敢地‘活出自己’。** 这,才是我推行改革,甚至不惜说出这些‘大逆不道’之言,最终极的目的。”
章维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眉头紧锁。慕容云影的话像重锤,敲击着他固有的世界观。他意识到,这位挚友所要进行的,是一场何其深刻而又危险的思想革命,其目标直指几千年来社会赖以维系的根基。他需要时间去消化,去思考。
章青雨虽然对那些关于家国、框架的深奥辩论仍感迷茫,但“活出自己”、“不要崇拜”、“相信自己内在的力量”这些话语,却像一道光,穿透了她心中因盲目爱慕而生的迷雾,照亮了一个她从未认真想过的方向——关于她自己,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价值。她望着慕容云影,心中的情感更加复杂,崇拜未消,却多了震撼、迷茫,以及一丝微弱的、关于自我觉醒的悸动。
三人在这沉沉的暮色与惊世骇俗的真言中,于街口分别,各自归家,心中都翻涌着不平静的波澜。慕容云影知道,他选择的是一条布满荆棘的孤独之路,但他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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