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邦交科的讲堂内座无虚席。慕容云影立于讲台之上,今日他讲授的议题是:“何谓稳固之邦交?何以维持两国长久和平?”
问题一出,台下立刻活跃起来。
齐英昊第一个发言,声音洪亮,带着武将之家特有的笃定:“这有何难?唯有绝对的实力,尤其是武力!必须将对方打疼、打怕,让其深知挑衅的代价远超收益,如此方能换来真正的敬畏与和平。一纸盟约,远不如边境陈兵的十万铁骑来得可靠!”他言语间锋芒毕露,仿佛已置身沙场。
李玉泓则持不同看法,他语气温和却条理清晰:“英昊兄所言虽直接,但学生以为,武力压制易埋下仇恨种子,非长久之计。归根结底,是文化之融合与趋同。若两国文字相通,经典互释,礼俗相近,彼此视为同文同种之邦,冲突自然减少,理解与和平便有了根基。”他引经据典,阐述文化认同的力量。
万妤歪着头想了半天,才不太确定地举起手,声音清脆却带着天真:“我觉得是不是都要有一颗善良的心才行?善良的人不会想着去欺负别人,善良的国家应该也不会总想着去侵略别人吧?”她的话引得一些学子窃笑,觉得过于幼稚。
慕容云影闻言,却并未嘲笑,目光落在万妤那带着几分迷茫又无比认真的小脸上,唇角不自觉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怜惜和觉得有趣的**轻声一笑**。这短暂的笑意与温和的目光,并未逃过一直关注着他的章青雨的眼睛,她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心头泛起熟悉的酸涩。
章维扬接着说道:“玉泓兄与舍妹所言,皆有道理。但学生以为,国与国之间,**最稳固的纽带,乃是利益。无论是通商之利、资源互补之利,抑或是共御外敌之利,唯有找到并维护共同的、持续的利益交点,和平方能持久。无利可图,再相近的文化也可能兵戎相见。”
待众人发表完见解,慕容云影才缓缓总结:“诸位所言,皆切中要害。武力威慑、文化认同、共同利益,皆是维系邦交、求得和平的重要支柱。或许,还需加上**信息的通畅(减少误判)、有效的沟通机制、乃至对国际公义某种程度的共识与敬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语气带着引导与开放,“然则,我所言亦非定论。邦交之道,复杂万变,诸位可自行深思,形成己见。”
他随即引出下一个问题:“那么,若欲主动维持和平,诸位倾向于采取何种具体手段?”
学子们再次七嘴八舌:
“自然是发展军备,保持势均力敌!”(支持齐英昊)
“派遣使者,加强文化交流,输送典籍、乐师、僧侣!”(支持李玉泓)
“签订详尽的商约,开放互市,让利益深度捆绑!”(支持章维扬)
“建立常设的议事机构,遇事磋商,而非动辄兵戈相向。”(有人提出新见解)
“扶持对方国内的亲善势力,从内部影响其国策。”(亦有人想到更深远的手段)
慕容云影见主要选项已被提及,目光在台下巡视,最终落在了略显沉默的章青雨身上,直接点名:“青雨,你以为呢?还有何补充?”
章青雨正在出神,被突然点名,心中一慌,仓促间看到“和亲”这一古老而常见的手段似乎无人提及,便脱口而出:“**和……和亲?”
此语一出,慕容云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随即化作一声轻叹。他看向章青雨,眼神中并无责备,却带着一种深沉的悲悯与不赞同:“和亲……确是史书上常见的一种手段。以姻缘纽带,求一时之安宁。”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然而,此法为我所不取。邦国之安,岂能系于一女子之身?任何人的幸福都至关重要,遑论是牺牲一个弱女子,去换取那未必可靠的和平。女子生于世间本已多艰,再以此等命运相加,于心何忍?即便真能以此换来举国之安,以一人之不幸成全万人之幸,此举,在我眼中,亦非正道,有违基本之道德。**”
他话音刚落,齐英昊便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声音带着军人的血性与傲气:“院长此言,深得我心!**若需靠牺牲一个女子,靠着裙带关系来维系和平,甚至还要将其歌颂为‘深明大义’,那只能说明举国男儿皆是无能之辈!更是我等披甲执锐之军将的奇耻大辱!保家卫国,是男儿之责,抛头颅洒热血亦在所不惜,岂能将重任推于一弱质女流?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齐英昊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了更热烈的讨论。有人赞同慕容云影与齐英昊的观点,认为这是时代的进步;也有人认为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和亲不失为一种有效的策略;更有人引申开去,讨论起国家责任与个人权利的边界……
课堂在激烈的思想交锋中结束。众人散去时,依旧三三两两议论不休。
思想的激荡并未停歇。下一堂课,慕容云影再次抛出了一个更为根本的哲学命题:“诸位,今日我们不谈邦交,不论实务,且来思辨一个古老的问题——何为‘善’?”
问题一出,课堂先是静默一瞬,随即如冷水滴入热油,瞬间炸开。
万妤几乎是立刻举起手,脸上带着不假思索的明快笑容,抢着答道:“这有什么难的!善就是对待小动物和人都非常好呀!欺负小猫小狗,对朋友真诚,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这就是善!”她的答案纯粹而直接,带着未经世事的童真。
课堂里顿时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连慕容云影也忍不住**轻声一笑**,那笑声里没有嘲讽,只有被这份纯真打动的温和。他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种独特的包容:“万妤此解,回归本心,甚好。” 这简短的评价和那自然而然流露的笑意,再次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进了一直注视着他的章青雨心里。
慕容云影随即点了李玉泓的名。李玉泓起身,仪态端方,言辞清晰:“学生以为,善之内涵,可由**仁义礼智信**五常概括。发乎仁爱之心,行乎正义之道,守乎礼法规矩,凭借智慧明辨,终以信义守诺,如此便是善的践行。”他的回答体系完备,符合传统儒家的道德规范。
章维扬接着阐述自己的观点:“窃以为,善之核心,在于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能体谅他人处境,不将自己不愿承受的加之于人,便是最大的善良。”
轮到齐英昊,他站起身,身姿笔挺,声音洪亮:“我的想法简单!善就是**真心待人,把自己喜欢的、珍贵的也能舍得分享给朋友,为值得的人两肋插刀,不计得失!”他的“善”带着江湖义气和军人般的豪爽与牺牲精神,强调行动与付出。
慕容云影的目光最后落向有些神思不属的章青雨:“青雨,你以为呢?”
章青雨正在为方才慕容云影对万妤的那声轻笑而心绪不宁,被突然点名,仓促站起,脑海中一片混乱,先前想好的那些关于“善”的、更复杂的定义仿佛都消失了,只得磕磕巴巴地依据最朴素的直觉回答:“善……善就是……不伤害别人吧。”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确定,对比之前几人略显单薄。
慕容云影并未评价优劣,只是示意她坐下。他环视众人,将几位学子的观点简单复述,随即话锋一转,清越的声音在讲堂内回响:“诸位所言,皆有依凭,自成道理。然则,我亦有些许不同见解,愿与诸位探讨。”
他停顿片刻,让众人的注意力更加集中,然后缓缓道:
“在我看来,‘善’或可有多重维度。”
“于**个人**层面,最高的善,或许并非遵循某种固定的道德律条,而是‘如其所是’让自己成为独一无二的自己,同时也允许并尊重别人成为他们自己。不强行扭曲自我以迎合外界,也不试图改造他人以满足己欲。此乃对个体生命本性最大的尊重与成全。”
“于社会层面,善或许并非我们通常理解的慈善与无偿援助。因为‘授人以鱼’终是一时,‘授人以渔’方是长久。因此,促进繁荣、创造机会的商业,其背后公平自愿的交换逻辑,或许以一种更可持续、更尊重个体能动性的方式,在更大的范围内实践着‘善’。”
“而于天下、宇宙自然的层面,善可能体现为一种近乎道的‘无情’。并非冷酷,而是不滥施干涉,遵循万物自身的规律与节奏,任其生灭荣枯。过度的‘仁’与‘助’,有时反成桎梏与灾难。此乃天道无亲之大善。”
这番言论,较之邦交课更为离经叛道,彻底颠覆了许多学子对“善”的固有认知。讲堂内再次沸腾,质疑声、追问声、惊叹声此起彼伏。
“院长!若人人都只‘如其所是’,岂非礼崩乐坏?”
“商业逐利,怎能与善等同?”
“天道无情,视万物为刍狗,这怎能是善?”
一位名叫孙明哲的学子率先起身,他深受传统理学影响,眉头紧锁,语气严肃:“院长!学生愚钝。若依院长所言,个人之善在于‘如其所是’,让自己成为自己,那岂不是说,人人皆可依循自身**本性行事?若有人天性暴戾,是否也应任其‘成为自己’?若人人如此,礼法何存?秩序何存?*这岂非导向放纵,而非向善?”
慕容云影并未直接反驳,而是心平气和地引导:“明哲所虑,正是此论关键。请问,‘如其所是’,是否等同于‘为所欲为’?”
孙明哲一愣:“这……”
慕容云影继续道:“‘如其所是’,前提在于认识你自己 。并非纵容盲目冲动,而是鼓励洞察内心真正的渴望与潜能,明辨何为源于本心的创造,何为外界植入的**。一个真正‘认识自己’的人,会明白自身的自由与他人的自由边界何在。**真正的‘成为自己’,是在不侵害他人同等权利下的自我实现。** 这并非否定礼法,而是追求一种更高层次的、内化于心的秩序,而非仅依靠外在规范的束缚。暴戾若伤及他人,便已越界,自然不在‘如其所是’的范畴内,因其未能‘认识’到个体与群体的共存关系。”
孙明哲若有所思,虽未完全信服,但暂时坐下了。
另一位出身清流翰林家庭的学子赵文博起身,语带不解甚至些许不屑:“院长将‘善’与逐利之‘商业’等同,学生实在难以认同。商人重利轻义,自古皆然。**商业充满算计与竞争,何善之有?善应是纯粹的奉献与利他,如圣人所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慕容云影微微颔首,表示理解这种传统的成见,随即反问:“文博兄,若有一地饥荒,是无偿施舍米粥能救更多人,还是开通商路,让粮食得以流通,使当地人能通过交易获得生存所需,更能恢复长远生机?”
赵文博迟疑道:“自然是……二者皆需。”
“不错,”慕容云影接过话,“慈善救济急困,功德无量。但商业,在其理想状态下,通过**自愿、公平的交换,它能在更广范围、更可持续地协调供需,创造财富,提升整个社会的福祉。** 它并非否定义,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即通过创造价值、满足他人需求来获取回报——实现着‘义’。一个繁荣的商业社会,往往意味着更少的饥馑、更多的机会。这难道不是一种更宏大、更根基性的‘善’吗?我们不应因历史上某些奸商行为,便否定商业逻辑本身对促进社会整体之‘善’的潜在力量。**关键在于规则与诚信,而非商业本身。”
赵文博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对方将商业拔高到了促进整体福祉的层面,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切入点。
此时,那位曾忧心“机心”的李清平起身,他脸上带着更深的困惑:“院长,您说天下层面的善近乎‘道’,是‘无情’,是‘不做过多干涉’。学生更感迷茫。若见弱者跌倒而不扶,见苦难而不救,任其自生自灭,这怎能称之为善?儒讲仁爱,佛说慈悲,皆强调主动关怀,这与院长的‘无情’岂非背道而驰?”
慕容云影看向李清平的目光多了几分赞许,这个问题触及了东西方哲学、宗教中的一个核心张力。他沉吟片刻,缓缓道:“清平兄问到了根本。我所说的‘无情’,并非世俗意义上的冷漠无情。你可以将其理解为 **‘无私’、‘无偏私’、‘遵循自然法理’。”
他进一步阐释:“天地养育万物,阳光雨露,不分善恶贤愚,普泽众生,此可谓‘无情’之大仁。若天地因怜悯兔子而令苍鹰饿死,或因喜爱鲜花而令寒冬不至,这世界将会如何?**过度的、不循规律的‘干涉’,看似慈悲,实则可能破坏更大的平衡与秩序,导致更深的苦难。”
“之于人事,”他继续道,“‘无为而治’并非什么都不做,而是不妄为,不强求,尊重事物发展的内在规律。救助眼前的弱者,是仁心,是‘人之善’;而致力于建立一种能让更多人免于陷入绝境的制度与环境,则是更接近‘天之善’的思考。**不滥用同情心去破坏个体成长的必要磨练,不因短期‘善行’而损害长期的自然演化与社群韧性,这种看似‘无情’的克制,或许蕴含着对生命、对宇宙更深沉的敬畏与慈悲。”
慕容云影的这番解释,将“无情”提升到了宇宙观和宏大治理的层面,虽然依旧玄奥,但至少提供了一种能够自洽的理解路径。李清平咀嚼着这番话,虽觉深奥,但之前的抵触情绪明显减弱了。
几轮交锋下来,慕容云影始终保持着清晰的逻辑和开放的态度,他并未强行压制异议,而是通过层层剖析,引导众人看到观点背后的更深层逻辑和不同视角的可能性。他虽然未能让所有人都立刻接受他的新解,但至少成功地动摇了他们许多固有的观念,展示了思想的复杂与多维。
最后,他双手虚按,平息了议论,做了总结陈词,目光扫过台下神情各异的众人——有深思的李玉泓,有依旧眉头微蹙但不再急于反驳的齐英昊,有眼神明亮、似乎觉得很有趣的万妤,以及神色复杂、陷入更深深思的章青雨:
“今日我所言,依旧并非定论,不过是一家之言,抛砖引玉而已。关于‘善’,乃至世间诸多问题的答案,**需要诸君自行去探寻、去思考。唯有经过你自身实践验证、内心真正认同的道理,才是属于你的。他人所说,无论听起来多么高妙,都算不得数。”
下课钟声适时响起。慕容云影宣布下课,学子们纷纷起身,许多人依旧沉浸在方才的思想激荡中,三三两两地讨论着离开。章青雨默默收拾着东西,耳边回响着慕容云影关于“如其所是”、“让自己成为自己”的话语,再看着他与走上前来、似乎又有问题要问的万妤自然交谈的背影,心中那片名为迷茫的雾霭,似乎更浓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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