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秋，天高气爽，清谈学馆于西山皇家猎场举行“秋狝”狩猎。猎场入口处骏马嘶鸣，学子们劲装利落，兴致高昂。
慕容云影一身玄青骑装，身姿挺拔，正与博士们交代事宜，目光却不自觉扫过人群。章青雨与兄长城扬同来，藕荷色骑服衬得她英气又不失柔美。她一眼看到慕容云影，心跳加快，然而下一刻，目光便凝固了——
万妤穿着鹅黄胡服，像只欢快小鹿围着慕容云影，拿着小弓请教。慕容云影微微俯身，右手自然地覆上她握弓的手，指尖轻触她手背，帮她调整姿势。“手腕再放松些，像这样。”他的声音低沉，气息不经意拂过她耳畔。万妤感觉手背被他触碰的地方微微发烫，**脸颊泛起红晕，仰头看他时，眼睛格外明亮。慕容云影对上她清澈专注的目光，心头莫名一动，竟也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
这短暂亲昵的画面刺痛了章青雨。她攥紧马鞭，酸涩汹涌——他们只是在正常交流，可那无形的默契让她无处发作。
“喂，发什么呆？害怕了？”一个熟悉又讨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章青雨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齐英昊。他今日依旧是一身绛红，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带着惯有的戏谑。
“要你管！”章青雨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翻身上了自己的白马，故意不看他。
齐英昊碰了个钉子，也不在意，驱马靠近章维扬，讨论起今日可能遇到的猎物和狩猎技巧。李玉泓则骑着一匹温顺的枣红马，在一旁含笑听着，他今日依旧是翩翩公子模样，骑术虽不似齐英昊那般精湛，却也从容优雅。
狩猎号角吹响，众人策马涌入猎场。起初，大家还聚在一处，但随着追逐猎物，队伍渐渐分散开来。
慕容云影原本与几位博士同行，但在追逐一头麋鹿时，不知不觉深入了林间。他正勒马观察足迹，却听到旁边树丛里传来一阵窸窣声和低低的惊呼。他驱马过去，拨开枝叶，只见万妤正蹲在地上，她的马在一旁不安地打着响鼻，而她正对着地上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发愁。
“慕容公子！”万妤看到他，如同见到了救星，指着地上那个白色的小绒团，“你看，它好像受伤了，腿在流血。” 那是一只罕见的雪狐幼崽，后腿被捕兽夹所伤，正瑟瑟发抖。
慕容云影立刻下马，蹲下身检查小狐狸的伤势。他的动作轻柔而熟练，从随身携带的锦囊中取出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别怕，只是皮外伤。”他一边安抚着小狐狸，一边对万妤温言道，仿佛也在安抚她紧张的情绪。
万妤蹲在他身边，屏息凝神地看着他动作，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依赖。“慕容公子，你懂得真多。”她小声感叹。
“不过是粗浅功夫。”他嗓音微哑。包扎好后，他将小狐狸放入她怀中，指尖擦过她手腕内侧细嫩肌肤，两人皆是一颤。“先送它出去安置。”他起身时，顺手扶了她一把，掌心在她肘间停留一瞬才松开。
“嗯！”万妤用力点头，抱着小狐狸跟他并肩而行。林间光影斑驳，气氛静谧暧昧。他低声讲解植物山势，她认真聆听，偶尔为避开垂枝，他会轻轻揽她肩头，两人距离忽近忽远。
与此同时，猎场的另一侧。
章青雨为了摆脱心中烦闷，策马疾驰，不知不觉也偏离了主路。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陌生的密林，四周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她心中不免有些慌乱，正想循着来路返回，座下的白马却突然被草丛中窜出的野兔惊到，前蹄扬起，发出一声嘶鸣。
章青雨惊呼一声，险些坠马，幸好她反应快，紧紧抱住了马颈。待马匹平静下来，她已是惊出一身冷汗。
“啧，就这点胆子，还敢一个人乱跑？”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嘲弄从身后传来。章青雨回头，只见齐英昊骑着他的黑马，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正抱臂看着她，脸上带着那副让她火大的表情。
“齐英昊！你怎么在这里？”章青雨又惊又气。
“路过，顺便看看某个迷路还差点摔下马的笨蛋。”齐英昊驱马靠近，打量了一下她和她的马，“没事吧？”
“不用你假好心！”章青雨嘴硬，但紧绷的身体还是泄露了她的后怕。
齐英昊难得没有继续讽刺，只是哼了一声：“跟上，我知道怎么回去。这地方再往里走有沼泽，危险。”他说完，便调转马头，在前面带路。
章青雨犹豫了一下，还是默默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在林间穿行。气氛有些尴尬，却又奇异地安定——至少，她不用担心再迷路了。
…
而另一边，章维扬和李玉泓则在一条溪流边不期而遇。两人都因追逐一只色彩斑斓的锦鸡而到了此处，锦鸡没抓到，倒是碰了个正着。
“维扬兄。”
“玉泓兄。”
两人相视一笑，索性下了马，在溪边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休息。章维扬取出水囊递给李玉泓，李玉泓则从鞍袋里拿出用油纸包好的精致点心分享。
“方才见青雨姑娘似乎心情不佳，独自策马往西边去了，不知是否安好。”李玉泓饮了口水，状似不经意地提起，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章维扬叹了口气：“舍妹她……心思重，尤其是涉及到云影兄的时候。”他作为兄长，自然看得出妹妹的心事。
李玉泓了然地点点头，温言道：“慕容院长风姿卓绝，才华横溢，引人倾慕亦是常情。只是……感情之事，终究难以强求。”他话语含蓄，目光却清澈，带着理解和安慰。
章维扬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玉泓兄通透。”两人便就着这个话题，聊起了学问、志向，倒也投缘。
…
日头偏西，狩猎的队伍陆续回到猎场入口的集合地。收获颇丰的学子们兴高采烈地展示着猎物，气氛热烈。
万妤抱着熟睡的小雪狐，兴奋地比划着如何安置，慕容云影低头倾听，目光温柔，嘴角噙着浅笑。章青雨默默看着慕容云影扶万妤上马时，手掌轻托她腰侧，心头刺痛，转头跟上兄长。
章青雨和齐英昊几乎是同时回来的，两人依旧互相不看对方，但之间的气氛似乎没那么针锋相对了。
李玉泓与章维扬并肩而行，目光掠过章青雨时，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秋猎归来，人马俱疲，却在猎场出口处各自散去前，有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章维扬拍了拍额头，恍然道：“哎呀，我将前日整理的那份《农书辑要》手稿落在学馆藏书楼了，明日博士急着要参考，我得回去取一趟。”他看向妹妹，“青雨，你是随我一同回去，还是在此稍候？”
章青雨正想答话，一旁正准备上马的慕容云影却转过身，很自然地接口道：“维扬既有事，便快去快回。青雨，”他目光转向她，语气平和，“你若无事，在此稍等片刻，稍后与我一同回去便可，顺路。”
刹那间，章青雨只觉得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他清越的声音。他……他竟然主动提出要和她单独一起回去？一股难以言喻的欣喜如同破土的春芽，迅速在她心底蔓延开来，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她强自镇定，垂下眼睫，掩住眸中过于明亮的光彩，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
章维扬不疑有他，嘱咐了一句“那就有劳云影兄照看舍妹”，便匆匆骑马往学馆方向去了。
等待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又似乎过得极快。章青雨站在自己的白马旁，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缰绳，心绪纷乱，各种模糊而甜蜜的猜想在脑海中翻腾。他为何独独叫住她？是不是……也有些话想对她说？
待到慕容云影处理完与猎场管事的最后交接，翻身上马，来到她身边时，夕阳已将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走吧。”他勒住马缰，与她并辔而行，朝着官道而去。
马蹄嘚嘚，踏在铺满落叶的路上。章青雨的心随着蹄声轻轻跃动，期待着，忐忑着。
走出一段距离，远离了猎场的喧闹，慕容云影才侧过头，看向她，开口道：“青雨，过两日便是明月十岁诞辰。家父的意思，在家中设个小小的家宴，只邀请几家相熟的亲友，聚一聚便是。帖子应当已经送到府上了，我今日特意再与你说一声，届时若有空，定要过来，明月那丫头总念叨着你。”
原来……是因为这个。
刚刚升腾起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表情，不让失望泄露分毫，甚至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却比平时低沉了些：“原来如此……明月妹妹都十岁了啊，时间过得真快。嗯，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去的。”
慕容云影察觉到她语气中的细微变化，以及那一瞬间的沉默。他微微蹙眉，放缓了马速，与她更近一些，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我看你最近似乎总是心事重重，情绪也不甚高昂。可是新学期课业繁重，有些不适应？还是……身体不适？”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温和，带着兄长般的体贴，“抑或是，有什么心事？若有什么难处，不妨与我说说。”
他的关心如同暖流，却更让章青雨感到无措和羞惭。心事？她的心事，便是眼前这个正关切询问她的人啊！这叫她如何能说，如何敢说？她慌忙摇头，连声道：“没、没有！我没事！可能就是……就是有点累了，对，狩猎回来有点乏了。”她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那清澈的目光会看穿她所有隐藏的心思。
慕容云影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根和躲闪的眼神，虽觉有些异样，但听她说累，便也信了几分。他沉吟片刻，道：“若是觉得闷了，不开心，明日我恰好要去西市采买些学馆需用的文具杂物，你若无事，可愿同去？顺便散散心。”
刚刚沉下去的心，因他这一句话，又猛地雀跃了一下。他邀她一同去集市？章青雨几乎要脱口答应，但理智让她多问了一句：“云影哥哥明日去西市，是特意……还是顺路？”
“顺道而已。”慕容云影答得自然，“学馆近日事务繁杂，革新之初，千头万绪，文书、用具、各科教习的协调……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明日去西市采买是早就定下的，之后还要赶回学馆与裴老商议下月‘学馆论辩’的具体章程，怕是也要忙到很晚。”
原来……并非特意为了陪她散心。他只是顺路，而且依旧很忙。方才那一瞬间的雀跃如同被冷水浇灭，章青雨的心再次沉了下去。她不想成为他的负担，更不想在他百忙之中，还因为一个“顺路”的邀请而沾沾自喜，那显得她多么可笑和可怜。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懂事：“原来云影哥哥明日还有这许多要事。既然这般忙碌，我就不去添乱了。而且……我其实也还好，就是随口一说，散心……以后再说吧。”
慕容云影看了看她，见她神色确实恹恹的，只当她是真的累了，便也不再勉强，点了点头：“也好，那你回去好生休息。若真有什么，定要记得告诉我。”
“嗯。”章青雨低低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只有马蹄声和风声在耳边作响。章青雨看着前方渐渐清晰的城门轮廓，心中一片纷乱。
他的关心是真的，他的忙碌也是真的，而她那无法言说、似乎也微不足道的少女心事，在这两者之间，显得如此尴尬和无处安放。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却又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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