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些上班族吧,说喜欢上班倒也谈不上,说不喜欢上班呢,上班的时候又实在地勤勤恳恳、认真负责,要用“牛马”来形容确实是很好,特别是牛,因为牛未必喜欢犁地,但是会好好犁地。
祁越就是这种好牛马。照她的盖洛普才干报告看,排名前十的才干里先是成就、后是责任,好马,好牛!然而她并不多么喜欢自己的工作,正如大多数牛马一样,一旦下班只想休息,就算心里会有挂记,也会告诫自己不要随地大小班、牢记地球没了谁都转而工作永远做不完,继而在朋友呼喊的时候立刻响应。
那当然要响应,一身疲惫有时候不能光靠睡眠恢复,那只是恢复体力,还要修补精神。修补精神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我跟你讲,我们老板——哼!”
与人吐槽,说200个人的坏话。
祁越看一眼坐身边的过命好友许梦雅,“他又咋了?还没死呢?”
这样说固然十分刻薄、不积口德,但是她一则替许梦雅出气、二则的确看不上好友老板的诸多行径——譬如说小家子气到这个分上就不要创业了,犯得着招人的时候真心实意满嘴不切实际的大饼,扣钱的时候真心实意满脑子无法执行的考核吗?——所以一向这样不同情一个精神疾病全赖自己作的创业公司老板。
实话说,他除了出资,然后带来一部分资源之外,真的有给这家公司和这群不离不弃跟着他的人带来过什么好的影响吗?
“他!哼——他最近又把他那一套拿出来了,你知道吧?”
其实她不怎么记得,但是回溯上一次的聊天内容总是很容易,好像在她的记忆里,“许梦雅”三个字与一个巨大的抽屉有关,里面可以装无限多的东西,和许梦雅念同一所高中时的事情是一个大文件夹,包括吃的饭买的本吵的架,许梦雅这几年的相亲经历是另一个大文件夹,当然还有许梦雅的不那么激情也不那么顺利的事业和最厚的一大本的许梦雅的兄弟姐妹们。
内容很多,翻找很容易,大概因为经常见面,并且是很好的朋友。她毫不费力地想起来,从沸腾的火锅里夹起一块牛肉给自己,又夹一块给许梦雅:“你们想要绩效考核的事?”
“对啊,你猜他怎么?他把我们每个人的钱……”
她一边吃,一边听对方讲,点点头,再给对方夹肉——菜?那是不吃的,除非土豆——其实心不在焉,哪里都不在,与其说在稍微注意一点听倒不如说放空看锅,时不时发出一声感叹,比如“卧槽”“疯了”“有毒吧”这一类,作为促进许梦雅继续说的表示;末了,她吃完这一轮,累了,轮到许梦雅开始大吃碗里的内容,换她开始说话:
“就是说上不上量能不能分到足够的钱,实际上是依靠项目组去挣钱的,对吧?当然他认为项目组和实验室应该彼此不拖后腿的想法是没错,只是现在就把项目组的打分逻辑同样应用到实验室,对实验室不公平,何况没有用!”
许梦雅满嘴塞着牛肉,对她点头,也点筷子头,表示双重肯定。
祁越两手一拍,其时两人坐在火锅店的小塑料板凳上,说起来样子与雅观端庄毫无关系,唯一能算得上“合宜”的就是置身火锅店,就该这么无所谓:“他又来了呗!总觉得自己搞出一个科学体系,就会效率上去收入上去,就是抓不住本质问题!因为不会搞管理,就乱搞管理!”
朋友头和筷子头都双重点了又点,表示非常认可。
“还是的,病没好。”辣评结束,脑力消耗,她又拿起筷子。
“好过吗?真的是!”许梦雅咽下了肉,两人又开始在锅里找吃的,“关键是说他还不听!一直都不听!”
“要是听了,就没有自己了,怎么能听?”她一边说,一边往许梦雅那边凑一凑,好像自己的至理名言不靠近了说就失之亲切,“创业不顺,光是总结为不懂管理,这本身就是一种愚蠢和偏执;现在还要一条道走到黑,在本来就不会的管理里面还要乱摸,哪能怎么办?”
“他这样乱搞,也不能害我们啊!”
她知道许梦雅是想说这句话,虽然听上去是要自己出主意,实际上也不很在乎主意,当然,她还是会尽己所能出主意,出完了许梦雅做不做那是许梦雅自己的价值和现实取向,不做嘛许梦雅依然是她最好的朋友之一,做?做就做嘛,做不代表许梦雅的什么,只代表这位朋友当下对现实情况的判断和自己一致。
她一向秉承这样的人生观,是真朋友,只要不杀人放火犯罪去,她才不在乎对方做什么,甚至不会在乎对方找什么样的伴侣,超乎太多太多事情之上,才是她和她的朋友。
两人吃饱喝足,觉得很顶,于是散步往许梦雅回家的车站去。许梦雅路上骂完老板,又说了许多家里的事情。她只是听着,应着,直到两人说完了,各自上车,轻轻散开。
其实她也不觉得有多么想吃这一顿饭,当然许梦雅主动叫肯定有事——哪怕只是情绪支持——她一定会出来,不过今天她竟然也没有什么可以一起吐槽的事,想想有点稀奇。
不值得愤怒,也不值得快乐,就这样一天。
好像日子就是这样难过,生活就是这样的一种喜忧参半,磨蹭着过。
今天唯一值得讲的也许是本子的主人。想到这里,她刷开微信看着章澈的头像,上面是章澈站在一片宽广静谧的湖泊前面的背影。
好看是好看,甚至有些神秘。她看了很久,忽然想起刚才许梦雅说自己斥巨资去世纪佳缘相亲,她笑,心里有些感叹,而好友看穿她的感叹,半开玩笑半真诚地说了一句,“你也应该找一个。”
她笑了,脸上肯定有些羡慕神色,不然许梦雅不会立刻补刀:“当然,你很挑剔。”
是啊,我很挑剔,我什么时候可以不挑剔了呢?我当然也可以找一个,我应该,应该……
她好像想起故人的身影,未几身影也消散了。
霓虹映在车窗玻璃上,好像也映在她脸上,掩映入夜,尽是捉摸不清的神秘。
章澈之所以要祁越的联系方式,特别是微信,除了不反感这个人、甚至还有点说不上来的喜欢之外,也还有点假私济公的念头在:在眼前这个初创企业里,因为她是唯一的女性高管,本职干PR的她,现在连HR与一般日常行政,一起管了。
且不论其中的性别刻板印象,一只手,其实她管不过来那么多。行政工作倒是好说,公司小就是打杂,还没搞大,无须复杂制度规范,顺手就行,于是只需要一个半熟手;HR的工作目前除了薪酬和人事,连招聘都不用做,更不用说其他,也只需要一个熟手;她其实多少只是觉得自己的本职重要。
当然重要!也不想想这家公司的性质!本来搞孵化,后来有点资源不济,运气好赶上衙门有大量资金要投,还成为了任务,他们成了手里端着公家的钱得投出去的美好资方,公家的壳!
但是公家的钱远比投资人难伺候的多,第一要求你投符合条件的企业,第二要结果,结果类型还不完全是投资人的那种简单的回报率、还要许多无法轻易衡量和实现的社会价值、社会影响、形象信誉等等,光是一笔钱,一笔税收,一些就业,公家会觉得是白投了。
和公家关系一直不太硬、因此在最近颇感失意的VP,对此总是在办公室里长吁短叹,说要是政府自己去投资,哪里有这么高要求!“就是因为给了我们,要求才多了!有人可以去提要求了!”
这厮毕竟是创始人的哥们儿,VP头衔不值钱,身上的人脉和与CEO的关系值钱,企业早期也给集体立过功,章澈即便觉得这话虽然本质上不是骂自己、但实际上也贬低了自己工作的价值,但还是为了诸般种种让着对方。
她是觉得自己的工作重要的,而且非常重要,在这样一群搞技术或者金融出身、如今依然迷信技术(无论是编程还是金融操作)的重要的男人当中,只有她一个去关注与政府的关系、在创业圈子里的名声、还有对被孵化企业的指导的重要性。
第三点本质上是第一点的延伸,否则也不需要做这么多工作——从她之前的从业经验来说,她觉得是过多的额外工作,现在没办法,就算不为了当初志同道合又生拉硬拽把自己拉进来的CEO、也不为了他给自己的相当可观的钱,还要为了自己的责任心和专业性去接受这个事实:任何地方的创业公司,人都混用。
其实她也有过一点点后悔,夜深难免事情太多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PR的部分多干点没问题,杂务怎么还这么多?但是说就此回大公司去更加接受不来,一则出来的人很少能够回去,二则原先的所在让自己觉得是不断被掏空、却没有任何的输入,这样的日子她其实一天也过不下去。
那地方太红海了,自己是为了寻找蓝海而出来的,只不过现在……
在这里给她很多烦恼的不是PR本身,PR的烦恼她已经习惯了,但是管人特别是从HR的角度去做“员工关系”,她真有点无从下手。现在的小孩不一样了,她能基于利益的追求与大部分人沟通,但是有时候面对小朋友们,她觉得无法和他们沟通——他们到底想要啥?
有的小孩,说自己喜欢的话题滔滔不绝,说需要沟通的内容一言不发,问题他们喜欢的东西她不怎么能保持沟通——人上年纪,就觉得不需要那么多梗了,而且现在的梗也没有她上学的那个时候、那个互联网新兴一切奋力生长的时候有内容有趣味了,她从妈妈喊你回家吃饭的那个时候就开始不喜欢了,何况现在——她需要和他们沟通的他们不肯说,那种羞涩叫你猜也没法猜,不知道是答案实在不好所以不敢告诉她,还是单纯不好意思说。
她承认有时候自己急脾气,但是无论如何,她都要得到答案啊!小朋友,你对这个薪资、这个岗位、还有你的N 1,到底满不满意?想不想换?我现成有另一个坑给你……
PR也是对人的工作,以前她想,HR又能难到哪里去?然而还是失算了。制造印象、从对方兜里掏钱,员工关系、人与人的关系有很多种,二者之间的方式方法差个十万八千里,还没算人与人的差距。
人与人。
上一次她深刻地意识到这种鸿沟的存在,和大部分人一样,是从亲密关系里认识到的。看男人,她失算于相信对方的人品与品味都靠得住,看女人,她则失算于判断自己的心意有多坚定。哪一个说起来都不怎么样,无论是男人的追求女性的青睐,她总是觉得自己会在某一个时刻恍神,一旦恍神就发现自己可以自外观看,一观看所有的喜欢都成为幻觉,迷雾顷刻散去,原来自己和对方都在演戏,戏服底下的两个人天差地别,就等着盲人瞎马半夜深池、看谁先掉下去,在自由落体当中张开眼睛。
其实何必?为什么我们不能爱真实的对方、同时也表现真实的自己呢?
她当然不否认自己的双性恋倾向,虽然相比而言更喜欢女性,但坦诚到底,性别是次要的,就像性行为虽然不可或缺但也是次要的——要满足,自己最能满足自己——她喜欢的是脑子,是心灵,是精神上带有的人格魅力。
这比要求一个人家世显赫、经历清白、能文能武、样貌迷人还难,因为它附加了一个重要条件:要她喜欢。一个人可以有这一切,但她未必喜欢,可以聪明绝顶,但对自己未必魅力十足。
魅力是说不清的,是一种需要解密才能发现的香水。
那就这样吧,单身也蛮好,来了就更好。垂手而立,消极等待。
脱单难,但是可以不要求多快脱单,反正她不想结婚。这就不像眼前的工作,难?难也得干,还要限时出结果,有时还是非要出某一个特定结果。若是个人情感人们都会说,哪有那么好的事?工作上我们倒是有脸皮去要求了!
就比如那天开的会,从她的角度,这个会首先不是非开不可,因为效率不高,她宁愿把场子搞大人搞多,不但自己要做到PR的一切目的、还要拉着其他人一起把参会人员全部介绍互相认识,名声要,赞誉要,哄要哄,照顾要照顾,这才是一个好的PR该做的——一个人代表一家企业搞好一切社交。然而现在人手不足,整个公司全部上,也不如自己以前的团队规模,还没有培养出得力的下属,那么大的活动根本操持不起来。无米之炊,她也就赦免了自己当巧妇的苦役,顺从CEO和他的兄弟们的想法,专门搞个不大不小的场子,只是炫耀给有限的人看——以会议的形式!真是闻所未闻!她原以为这样的模式只能存在于他们和公家之间,而且她心目中的公家就算比CEO宽泛、也到不了上三层下三层的衙门全请的地步。
这样的会开来干嘛?说他们抬举自己了,又在洋洋洒洒的人面前“做汇报”;说他们看不起自己,什么人都请,倒像是人家来听他们讲课。她实在不知道这会是开来干嘛的,只好尴尬地迎宾,尴尬地坐着,尴尬地听自己的老板讲话,听别人讲话,听双方有意无意岔开的话,像个站在河边看着竹篮飘走的蠢妇,任由共识、话题、关注点,统统被河水冲走。
会后走得太匆忙,顶着一身疲惫去送大客户,也是没有办法。不光是因为这是她的本职,更是因为别人的嘴靠不住。一路客客气气送到门口,才算把日后再吃一顿饭的事情说定。今天,现在,此刻,她想了半天,在哪里吃饭格调够、味道好、够私密,答案还是那老地方。
这位大爷也不好招待,必要的话自己得动用很多她不喜欢但没办法的旁敲侧击的手段,更不能对方任何挑错的机会——需要老地方100%配合自己。
就这样,她忽然想起了加了微信没说什么、只是表现得礼貌友善的祁越。
于是掏出手机,咔咔就打,套话她有什么不会说的啊,“尊敬的祁总,很感谢那天您的周到服务”,然后解释怎么没有多和祁越说句话,现在有一个什么事情,想——
想……
请求您的帮助!
把话说到整个份儿上,总不好拒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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