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穿透金铙的焦灼呼唤，是沉入黑暗前最后的知觉。
意识像是在无边无际的冰冷深海里漂浮，时而沉沦，时而又被一丝熟悉的灼热牵引着，勉强维持着不散。混沌，疼痛，还有种神魂被撕裂后又强行糅合的虚弱感。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亮和嘈杂的人声，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膜，模糊地传入灵识。
“……猴哥，你这捡块破石头回来作甚？俺老猪看着也就是寻常山石……”是那猪八戒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嘟囔。
“你懂什么！大师兄此举必有深意！”沙和尚的声音沉稳些，但也透着不解。
没有听到那泼猴的回答。
但我能感觉到，我依附的那块仙石碎块，正被一只温热、带着粗粝茧子的手握着。那温度，透过石块，微弱地熨帖着我几乎冻结的灵体。
我们……脱险了？
我尝试着凝聚灵识，却如同推动千斤巨石，只能勉强感知到外界模糊的光影和声音。身体（或者说灵体）依旧虚弱得连一片草叶都无法幻化，只能紧紧蜷缩在石块内部，依靠着它和他掌心传来的温度，苟延残喘。
“悟空，你手中这石……”这次是唐僧的声音，温和中带着探究。
“师父，不过是个念想。”孙悟空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唐僧的询问，语调平淡，听不出情绪，“俺老孙自东胜神洲而来，带块故乡的石头，不算什么吧？”
他撒起谎来，倒是面不改色。
唐僧似乎信了，或者说，不愿深究，只宣了声佛号，便不再多言。
队伍再次沉默地前行。
我能“感觉”到，他一直握着那块石头。没有放进包袱，也没有随意揣着，就是那么拿在手里。行走时，那稳定的、轻微的晃动，像是一种无言的安抚。
偶尔，在他施展神通，驾起筋斗云带着唐僧赶路时，那石块会被他握得更紧些，周围有柔和却坚韧的法力屏障升起，隔绝了高速飞行带来的凛冽罡风。
他甚至在宿营时，会特意将石块放在靠近篝火、却又不会被火星溅到的地方。有一次，猪八戒好奇想拿过去看看，被他毫不客气地一爪子拍开。
“猴哥，你也忒小气了！一块破石头而已！”八戒揉着被拍红的手背，不满地嚷嚷。
“聒噪！”猴子只甩给他两个字，金瞳一瞪，八戒便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话。
这些细微的举动，透过石块，一点点渗入我昏沉的灵识。
这泼猴……是在照顾我？
以一种他特有的、别扭又强硬的方式。
心中五味杂陈。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被他如此对待的些微涩意，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软。五行山下五百年，是我陪着他。如今，竟换了他来小心翼翼地护着我这缕残魂。
接下来的路途，他似乎收敛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般，总是冲杀在前，遇到些不甚厉害的山精野怪，多是让八戒、沙僧去打发了。他更多时候是护在唐僧身边，而那握着石块的手，几乎从未松开。
他偶尔会对着石块，用极低的声音，自言自语般嘀咕几句。
“蠢草，还没睡够？” “流沙河的沙子没噎着你，小雷音的金铙没炼化你，倒是自己先躺倒了，真没出息。” “……快些醒，俺老孙还欠你花果山的日照呢。”
那声音，带着他特有的、粗糙的沙哑，却又混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柔软的催促。
我就在这断断续续的“唠叨”声中，在他掌心恒定的温度里，一点点凝聚着溃散的灵识，修复着受损的本源。仙石碎块的滋养，加上他时不时悄然渡过来的一丝精纯元气，比我独自修炼快了不知多少。
不知又过了多少时日，行了多少路程。
这一日，队伍行至一条宽阔平静的大河边，准备渡河。河水清澈，可见游鱼，与之前的流沙河截然不同。
猴子照例先去探查。他将石块暂时放在河边一棵柳树的树荫下，吩咐八戒沙僧看好师父，便纵身去了。
我依附在石块上，感受着久违的、带着水汽的微风，灵识比之前清明了不少。虽然依旧无法化形，但已能较为清晰地感知周遭。
河面平静，对岸绿柳如茵。
然而，就在猴子身影消失在对岸芦苇丛中不久，那平静的河面之下，忽有暗流涌动！一股阴冷邪异的气息，如同潜伏的毒蛇，悄然锁定了岸边毫无防备的唐僧！
“师父小心！”沙僧最先察觉，掣出宝杖，拦在唐僧身前。
八戒也赶紧举起钉耙，如临大敌。
只见河水“哗啦”一声裂开，一道黑影疾射而出，并非直取唐僧，而是卷起一股腥臭的黑风，目标竟是——我这块被放在树下的石头！
那是一只水虺成精，感知到了我这灵体残魂和仙石的精气，想要攫取吞噬！
事发突然，八戒沙僧救援不及！
眼看那黑风就要卷走石块——
“找死！”
如同九天雷霆震怒！一道金光比声音更快，自对岸激射而回！金箍棒后发先至，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精准无比地砸在那股黑风之上！
“嗷——！”
一声凄厉的惨叫，那水虺精连原型都未完全显露，便被一棒打得形神俱灭，化作一滩污血落入河中，染红了一片河水。
金光散去，孙悟空的身影已然站在树下，脸色阴沉得可怕。他俯身，一把将石块捞起，紧紧攥在掌心，金瞳之中煞气未消，扫视着惊魂未定的八戒和沙僧。
“让你们看护师父，连块石头都看不住！”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八戒嘟囔着：“谁知道那妖怪会盯上一块石头……”
孙悟空没再理会他们，低头看向掌心的石块，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用指腹摩挲着石块粗糙的表面，许久，才用一种极低、只有我和他能听到的声音，恶狠狠地道：
“再乱跑，就把你种回花果山，浇开水！”
“……”
我蜷缩在石块里，灵识轻轻碰了碰他灼热的指尖。
知道了，泼猴。
这次，是我不小心。
不过，浇开水……也太狠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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