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泼猴恶狠狠的“浇开水”威胁，还带着未散的煞气，烙在灵识里。我蜷在石块中，用微弱的灵识碰了碰他灼热的指尖，算是认错，也算……是安抚。
他掌心收拢，将石块更紧地握住，仿佛刚才那水虺精的突袭，真惊出了他一身冷汗。此后一路，他几乎再未让这石块离手，连宿营时，都将其放在枕边触手可及之处。
我就在这近乎密不透风的“看守”下，继续着缓慢的恢复。仙石碎块与他时不时渡来的元气，如同最好的温床，滋养着我千疮百孔的灵体。那被金铙和强行催动混沌之气造成的损伤，一点一点被抚平，灵识也逐渐从昏沉变得清明。
只是，依旧无法化形。仿佛那一次竭尽全力的爆发，耗尽了某种支撑形体的根本力量。
西行路依旧在继续，过了一难，又是一难。火焰山，碧波潭，盘丝洞，狮驼岭……每一处都是险死还生。
他依旧冲杀在前，只是那握着石块的手，成了某种不变的习惯。
有时激战正酣，他会将石块迅速塞入怀中甲胄之内，那地方贴近心口，能感受到他擂鼓般的心跳和奔涌的热血；有时夜深人静，他对着石块低语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不再只是骂“蠢草”，也会说起今日遇见的妖怪如何难缠，那紧箍咒念得他如何头疼，甚至……偶尔会流露出对灵山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我静静听着，无法回应，只能将灵识化作最轻柔的缠绕，拂过他疲惫的神魂。
直到那一天。
路阻狮驼岭，那三个魔头神通广大，尤其那大鹏金翅雕，竟用阴阳二气瓶将孙悟空收了进去！那瓶中有八卦之象，按方位设有三十六根艁金绳，能捆仙缚神，瓶中更烈焰熊熊，非要将人化为脓血不可！
当他气息再次被彻底隔绝，如同小雷音寺那金铙一般时，我藏身石块中的灵体，竟比上一次还要恐慌！那阴阳二气瓶，听起来比金铙更加凶险！
我几乎要不顾一切再次强行冲击，哪怕形神俱灭！
然而，未等我有所动作，他留在仙石碎块内的一缕本源印记，竟自行亮起，一股灼热而充满韧性的力量护住了我躁动的灵体，同时也传来他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镇定的意念：“别动，等俺。”
那意念，带着他独有的、天塌下来也能扛住的蛮横自信。
我强行压下翻涌的灵识，死死依附在石块内，依靠着他留下的那缕印记力量，对抗着外界传来的、哪怕隔着瓶身也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
度日如年。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过了百年。
猛然间，一股熟悉的、更加磅礴浩瀚的力量自瓶外传来，伴随着一声清越的凤鸣（后来才知是菩萨出手），阴阳二气瓶轰然炸裂！
金光遁出，孙悟空安然无恙，只是神色间多了几分凝重。
他第一时间探手入怀，确认那石块完好，紧绷的下颌线条才微微松弛。
经此一遭，他似乎沉默了许多。西行路越靠近灵山，遇到的妖魔反而越发背景深厚，神通诡异。他依旧尽职尽责护着唐僧，只是那双金瞳深处，属于齐天大圣的桀骜火焰，似乎被一层看不透的尘霾笼罩了。
终于，望见了灵山轮廓。
祥光普照，瑞霭纷纭，金顶摩霄，梵音震耳。
唐僧激动得热泪盈眶，八戒、沙僧亦是欢欣鼓舞。
唯有他，抬头望着那巍峨山门，握着石块的手，指节微微泛白。那石块，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传来一丝不安的悸动。
加封，授职。
旃檀功德佛，斗战胜佛，净坛使者，金身罗汉。
如来法旨，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当那“斗战胜佛”的尊号落在孙悟空身上时，一道恢宏磅礴、蕴含着无上佛法真谛的金光，自灵山巅峰灌顶而下，瞬间将他笼罩！
在那佛光临体的刹那，我藏身的仙石碎块，如同被投入洪炉的冰块，剧烈震颤起来！
一股无法抗拒的、要将一切非佛门印记洗涤、净化、乃至湮灭的力量，顺着与他紧密相连的仙石本源，悍然冲入我的灵体！
“唔——！”
如同被投入无边业火，又像是被亿万佛经同时碾压！
我的灵识发出无声的惨嚎，那刚刚恢复些许的形体在这至刚至阳的佛光下，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薄冰，瞬间出现了无数裂痕，眼看就要彻底崩解！
这佛光……在排斥我！在净化我这与“斗战胜佛”本源相连、却并非佛门的“异物”！
就在我意识即将被佛光彻底吞噬的瞬间，那只一直紧握着石块的手，猛地爆发出一股强横无匹的力量！不是佛力，而是最原本的、属于花果山仙石的那股混沌桀骜之气！
他将那灌顶的佛光，硬生生阻隔了一瞬！
同时，一股决绝的、带着他全部意志的推力，作用在石块之上！
“走——！”
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意念，短促，焦急，不容置疑。
石块化作一道微不可查的流光，穿透了灵山的重重祥光瑞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着来时的方向，向着东胜神洲，疾射而去！
天旋地转，时空仿佛都在扭曲。
我只能感觉到，包裹着石块的，是他不惜对抗佛光灌顶、强行分出的那一缕本源之气，护着我，穿越云海，越过山川……
不知过了多久，那护持的力量终于耗尽。
砰！
一声轻响，石块坠落在地，滚了几圈，停在一片熟悉的、带着湿润水汽与草木清香的土壤中。
我虚弱地睁开（灵识意义上的）“眼”。
飞瀑流泉，水声轰鸣。阳光透过氤氲的水汽，在洞内投下晃动的光斑。
石桥，石床，石灶……角落那处石槽，依稀还是旧日模样。
水帘洞。
他把我……送回来了。
用那种方式，在那样的时刻。
灵体内，佛光造成的创伤依旧灼痛，裂痕遍布，但他的那一推，终究是保住了我未曾湮灭。
洞内空空荡荡，没有猴群喧闹，没有他咋呼的声音。
只有水声永恒地轰鸣。
我蜷缩在石块里，躺在水帘洞冰冷的石地上，灵识茫然地扫过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花果山……我回来了。
可他呢？
那个成了佛的，斗战胜佛？
洞顶的水滴，一滴，一滴，落在下方的水洼里，发出清脆的回响。
我闭上灵识，将残破的己身，深深埋入这块承载了他诞生与我一世陪伴的仙石碎块中。
佛光普照的三界很大。
但这方寸之间的水帘洞，此刻，却仿佛比五行山下，更加空旷，更加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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