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浑话？”沈丹青猛推他一把，指着他鼻子警告道，“这话以后别在外面乱说。不然被人当流氓揍了，我可不管你。”
陆回风似懂非懂点头，还未回神，沈丹青已独自走远。
于是即刻跟上：“你跑什么？我还有话问你。那日便见你同万丘问过那字画，莫不是你早就看出此事有破绽？”
“我又不是神仙，那天也只是觉得奇怪罢了。”沈丹青懒懒答道，“按说陆探微之作，即便是临摹的赝品，也价格不菲。那万丘拿在手里，居然直接当被子盖，显然花出去的钱，根本就不是他的。”
“你果然对字画很是精通。所以……”陆回风眉头紧锁，神情越发凝重，“当初你分明可以直接画下我的模样交给刘易，却为何选择帮我隐瞒？”
沈丹青闻言，脚步一顿。
为何？当然是因为怕死了，装不知道，不就是想蒙混过关吗？
可能他要直接告诉他，只是因为她怂吗？
沈丹青咬咬唇，迅速编了个理由：“那时我就是觉得……你看起来不坏，所以……哎呀，管他呢！”
她心虚地移开了目光，又将话头岔开：“至少如今可以证明，我当初选的没错，要真帮了他们，那才是大祸临头……刚才说到哪了？”
“字画。”陆回风仍在沉思，听到问话，顺口答道。
“那些经商的阔佬，多为彰显财富或是附庸风雅，大多喜好收藏名家字画。越是珍稀，出价便越高。”
“那幅《斗鸭图》倒没什么，不过在他手里的那几幅真迹，追根溯源，应当多少能够问出些线索。陆探微的画，传世真迹不多，顺藤摸瓜查下去，溯源不是问题。只不过……”
“你是不是担心，他根本就不知道袁老先生的下落？”陆回风听着她的话，眉头越发紧锁。
“他对北斗相关之事如数家珍，又亲口指出，当初埋伏在沧麓山的那些，都是戮天盟的手下。”沈丹青话到一半，忽然皱起眉头，“说起来，万丘在会前让人签的那些生死状……”
“所谓‘生死状’，根本形容虚设。”陆回风摇头道，“七星大典当日，他并不强求在场之人全数上擂，分明来去自由。”
“那岂不是连你都唬不住？”沈丹青脱口而出，看他脸色变了，又立刻改口，
“我的意思是，万丘借北斗遗物之名发起比武，说不准就是因为这些来宾当中有他想要寻找，或是想引出的人。而之所以设下生死状这一环，不过是为虚张声势，先把对宝物无觊觎之心，只是看热闹的无辜人等排除在外。”
“所以，”陆回风目色深沉，“他只是想找到，那些宁死也要得到这件宝物的人？”
沈丹青神色不由多了几分凝重。
头顶天色依旧阴着，云霭低沉，风声萧索。连片的霜风翻山越岭，远渡一程程山水，吹去不知名的荒山野宅，一丝丝透着彻骨的凉意。
戮天盟地宫暗房，阴风阵阵，弥散开浓郁的血腥味。水痕晕倒在地面正中的浅坑旁，衣裳几乎都被长鞭抽得七零八落，已难蔽体，露出肌肤上长长短短的伤口。皮肉外翻卷起，分外狰狞。
一粉衫少女携着姐妹蹑手蹑脚走至暗房外，扒开门缝悄悄看了一眼，立刻被这狰狞的一幕吓得缩回脑袋。
“别看了，一会儿宗主看见我们在这儿，又得动手了。”一旁的蓝衣少女拽了她一把，道，“到时他真被宗主打死，岂不成了我们的罪过？”
粉衫少女一吐舌头，即刻跟着她走开，却耐不住疑惑，小声问道：“阿筠，你说为什么宗主从来都不让我们同他说话？难道和那些男人一样，往后也会被宗主给……”
“你别胡乱猜测。”蓝衣女摇摇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是咱们的事，都别多管。”
二人小声议论，脚步声消失在长路尽头。更漏点滴，滴答声随灯火明灭，遁入空寂。
躺在地上的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瞳底纵横的血丝交织出一幕幕混乱模糊的声画，是他无法抵御的咒骂，无法逃避的鞭笞之刑，随之流散的不仅有他的血，更有残存在这行尸走肉般的躯壳里弥留的人性。
他以刀支地艰难起身，摇晃着站稳身子，又因踩到凹陷处，跌扑摔倒。牙齿磕伤了唇，啐出一口鲜血。暗房出口离他不过十步之遥，却似隔了天堑。
半壶更漏滴尽，他的手方触及石门边缘，汗水湿透衣衫，渗入周身伤口，有如蛆虫附满浑身肌肤，一寸寸啃噬，发出尖锐的刺痛。
水痕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推开的门，又是如何走出的地宫，只依稀记得走出荒宅的那刻，隐约听见了脚步声，而后走得远了，眼前忽地一片昏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已置身于山中一户人家屋里。
他见自己上身裹满纱布，周遭空气里都被药物气息浸润。床边放着他的刀和一套叠好的干净衣裳，面料尽管粗糙，还打着补丁，但能看得出细密而平整的阵脚，确是用心缝补。
水痕蹙紧眉头，眸色凝重，却忽地听见屋外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没钱……咱家是真的没钱了……”老妇人话音凄哀，充斥着恳求意味，“求求你别赌了，真的别再赌了……”
水痕无声站了起来，缓步走到虚掩的门前，隔着门缝看见一中年男人死死掐着一白发老妇的脖颈，面目狰狞地管她要钱：
“到底给不给？不给老子掐死你！”
水痕拉开了房门。吱呀声响惊动了中年男人，几乎下意识地把那老妇推了出去。老妇背后撞上矮墙，斜斜瘫坐在地，已然哭成个泪人。
“是你救的我？”他看向老妇，眸光静如止水。
中年男人骂骂咧咧挽起袖子抢了上来：“老不死的！有钱收留男人，没钱给老子……”
水痕一言不发，淡定挽刀，任他一整个身子撞了上来。长刀顷刻没入男人小腹。
他清楚地看到中年男人不可置信的眼神，握紧刀柄一旋，反手痛快拔出。
中年男子的尸首闷声砸在地上，两眼圆瞪，再也没了声息。
“忠儿！我的忠儿——”老妇哭得昏天黑地扑了上去，抱着中年人的尸首泣不成声，抬眸望向水痕，眼底充满恨意，“老身好心救你，你却杀我忠儿……你……你一定会遭报应……”说完，她浑浊的眼里忽然亮起了光，一头撞上水痕手里未及收回的刀，半边脖子都被利刃削断，流出一地粘稠的血水。
水痕的淡漠的眼里浮起疑惑，良久，还刀入鞘，俯身收捡两具尸体，于院中挖了个坑，葬下老妇，正待盖上土，又看了一眼那个死不瞑目的中年男人，略一踟蹰，随手抓过他小腿，一起扔进洞里掩埋。
他看不懂这母子二人的纠葛，只知这老妇宁可被儿子杀死，也不肯让人帮她解决这么大个累赘，想必地下相会，也是她的心愿。
临走之前，他看见右臂纱布被血染透，方知伤口崩裂，于是回屋取了衣裳套上离开。
而他要杀的人，如今已然离开洛阳，在百里外的栾川县落脚。县城地处偏僻，往来人流不多，比起洛阳而言，更宜休养生息。
此间不似一品居凶险，沈丹青与陆回风自不必再住同一屋。两间客房，二人舟车劳顿，少不得要店家烧水沐浴，吃住以及柴火，翻倍的开销，自然全归某人买单。
陆回风为静心调养，特地挑了回廊尽头的客房住下。
是日，窗外风轻云淡，天气正好。浴桶内的水逐渐转凉，他却仍盘膝坐在其中。
他初练成那套心法时，便曾经历过一次经脉灼烧之苦。那时的他，同样是靠浸泡在冷水中降下温度，适才好转。
气行周天，通五脏六腑，循五行生克之法。寻常内功心法，通任督大脉则万物通。可母亲交给他的这套心法却不同，一脉动则通，行周天流转则气阻。因而全身气息贯通之下，这套武功反而使不出来。
他一心猜测是自己缺了长辈指点，对心诀领悟不够所致。让事已至此，多想无益。陆回风长舒一口气，抛开这些杂乱的思绪，阖目入定。
丹田气息流转，周遭一片静谧，连风也仿佛在他全身心倾注于调息后歇了声，气息流转数轮后，已近尾声，行至最后一周天时，不出意外再度停息淤阻。
他咳嗽着从中抽离，却忽地听见“砰”的一声，旋即风声灌入，呼呼作响。
陆回风瞬间僵住，抬头望去，竟见房门大开。
屋外一脸慌张的沈丹青，连路也不看，闷头便直冲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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