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这一关,算是过了。
从昨夜被送到太医署,陆衔蝉便一直在想脱身之法,她不知皇帝和长公主究竟查到了多少,与其假话搪塞,不如挑拣着真话说,反而不会引起长公主的怀疑。
陆衔蝉赌不起,皇帝和长公主,会为了已经没用的陆家,去问罪于刚刚打完胜仗的大将军吗?
何况,晏临州不仅仅是大将军,他还是长公主的驸马、皇帝的妹夫、皇帝两个外甥的父亲,而陆家,陆旻、陆渊都已经死了,唯一剩下的陆衔蝉,是个右手半废,提不起枪、上不了战场,也守不得边疆的废物。
要对付晏临州,奚继业是她目前的唯一选择。
可奚继业是摩罗首领,如今昭国占据摩罗王城,他要复国,便是整个昭国的敌人。
与虎谋皮,可堪为也?
客堂内。
炉香袅袅,一缕细烟腾空。
晏如瑜小心翼翼地拆开陆衔蝉肩上绷带,蘸着药水,一点点剥离开粘连伤口的纱布。
陆衔蝉只觉伤口处极痒,伸手去扥,却被晏如瑜一巴掌打在手背,她缩回手笑着问道:“阿瑜,我骗你数次,利用你和你阿兄做这做那,你不气?”
“别笑了,你分明不想笑。”
晏如瑜把药粉洒在伤口处,拿起新绷带缠上:“你是雍州遗孤,为父母报仇无可厚非,从你潜进奉朝馆之事暴露,我便知道你还会再行刺杀,阿娘晓得你杀了戎人二王子,舅舅也一定晓得,他们都不曾怪罪你,说明此事于国无忧,甚至于国有利。”
“大快人心之事,我为何生气?”
陆衔蝉叹息一声,她慢吞吞系好腰带,仰面倒在床上:“可我骗了你,阿瑜,我骗了你。”
她必须守住这个身份,以‘晏如瑜好友陆山君’的身份,才更好行事。
晏如瑜将染血绷带放进托盘中,丢在一边:“你们这些聪明人,总有聪明人的考量,我不懂,亦不想懂,我只知道你昨夜未眠,又受了这么严重的伤,现在、立刻、马上,闭上眼睛休息睡觉。”
陆衔蝉将手臂横在脑门:“我还要回酒肆呢…”
一张被子朝她铺面而来,将她糊在被窝里,被子外头是晏如瑜的呵斥声:“回什么回!睡觉!”
陆衔蝉从被子中探头,只看见晏如瑜的手,吧嗒一声关上木门。
长公主总嫌弃晏如瑜愚笨,却不知,她只是习惯倚靠母亲兄长,不愿去想。
嗯…
倚靠母亲。
她阿兄也不怎么靠得住,陆衔蝉想。
……
这一觉,陆衔蝉睡得并不踏实,她反复做梦。
不再是那块砸在眼前的晏字令牌,而是年轻些的晏临州,在雍州城外,高举长刀砍下阿爹的头,是阿娘在城楼上中箭跌落,是阿兄双臂皆失,抱憾而亡。
睡至半夜,陆衔蝉发起热来。
她的伤本就没好全,这段日子费尽心思谋划成算,各方周旋,进去皇宫一趟,又大悲心悸,旧伤添新伤。
陆衔蝉知晓自己烧得厉害,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天色黑了又亮,门声开合之后,周围人来来往往,恍惚中,陆衔蝉似乎看见了阿娘,她拼劲全力抬起右手,拉着阿娘衣角小声抽抽搭搭。
“阿娘…”
她阿娘叹息一声,拿块沾水白巾,敷在她头上:“山君乖,不哭,阿娘在这。”
听到这声‘山君’,陆衔蝉知道,梦该醒了。
云见春从不会叫陆衔蝉山君,这名字不过是她被吕相收养时随口瞎取。
陆衔蝉的阿娘,会温柔地叫她衔婵,笑着跟她说:‘阿娘不求你有大出息,只愿你同咱家的小猫儿般,衔蝉扑蝶,一生闲适。’
阿娘的脸,慢慢变成长公主。
长公主正坐在陆衔蝉床边,轻轻拍她的肩膀。
陆衔蝉心中失落,她松开手,顺从疲意沉沉睡去,也许梦里花开,能再见一见阿娘。
到时候,她要好好问问阿娘,为何那般狠心,把她一个人丢下。
……
再醒来时,是个清晨。
陆衔蝉不知自己多久未吃饭,她腹中空虚,浑身无力,眼前金星乱飞,饿得厉害。
她扫视一圈,看到桌上有隔夜糕点,立马爬起身,蹑手蹑脚绕过守夜的小侍女,端起糕点盘子,坐在门口石阶上,小口小口啃。
还未等吃完一块,院门吱嘎做响。
陆衔蝉抬头看去,是晏若岫提着小食盒进来,他惊喜道:“陆姑娘,你终于醒了!”
隔着半步距离,晏若岫坐在陆衔蝉身侧,将食盒打开,端出碗热气腾腾的肉粥:“陆姑娘大病一场,睡了三天两夜,可把我们急坏了,你久未进食,糕点干噎,还是用些热粥吧。”
陆衔蝉接过晏若岫递来的肉粥,指尖相碰,他的手被粥烫得热乎乎,不似她的手那般冰凉。
她赶忙挪开手,为缓解尴尬,随口问道:“小将军,每日都来?”
说完她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这话问得,更添尴尬。
晏若岫脸颊爆红,他喉结滚动,言语支支吾吾:“也没,没有,在下就是想到,万一陆姑娘醒了,会…会饿?所以常来看看。”
常来,便是一直在?
陆衔蝉低头搅动碗中肉粥,并不看他。
她确实觉得同晏家兄妹相处轻松愉快,晏若岫的那点心思,她早已知晓,可晏临州…
他们之间隔着仇、埋着怨,注定走不到一起,倒不如从一开始,便不要开始。
陆衔蝉疏离道:“多谢小将军。”
晏若岫拧眉,他忽然按住陆衔蝉举起汤匙的手,按下她手中盛满肉粥、马上进嘴的汤匙:“陆姑娘,你能唤阿妹名字,为何不能唤我名字呢?”
他正色道:“请陆姑娘,唤我阿岫!”
晏若岫扯着陆衔蝉衣袖,一双眸子眨都不眨:“阿娘昔年同我说过,时间转瞬即逝,世事白云苍狗,人要珍惜眼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绝对不要让自己后悔错过。”
“陆姑娘,我想同你交真心朋友,而非点头之交,往日阿瑜总在我身边跟着,在下羞于开口。”
他斩钉截铁道:“请山君,如唤阿瑜一般,唤我阿岫。”
陆衔蝉扥扥自己衣袖,晏若岫用了很大力气,关节都攥得发白。
“小将军此言未免太过霸道…”
晏若岫发问:“山君可是厌恶于我?”
陆衔蝉被他一将,话未走脑子便脱口而出:“小将军说笑,我为何要厌恶你?”
晏若岫乘胜追击:“那我可曾得罪过山君?”
“不曾,你我只是…”,不太熟。
陆衔蝉话未说完,被晏若岫打断:“那山君为何不能唤我名字呢?!”
他声音急切:“陆姑娘心思灵巧,一手机关术纵横武林,又侠肝义胆,功夫高强,那日回京路上,‘归去来’出鞘,我便心…心…咳。”
“山君不同意,我便不松手!”
他竟同孩子一般,耍起无赖来。
陆衔蝉往回扯自己的袖子:“阿岫、阿岫、阿岫,小将军好歹让我吃一口。”
晏若岫红着脸,手忙脚乱地将陆衔蝉的袖子抚平:“是在下唐突山…山君了。”
袍袖已松,陆衔蝉手中勺子搅动时触碰瓷碗,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
陆衔蝉把肉粥塞进嘴里咽下,沉默半晌,闷闷问道:“机关匠陆山君心机深沉,满腹诡计,动机不纯,几次三番欺骗利用于你,你为何不讨厌她?”
晏若岫认真答道:“为父母报仇乃人之常情,山君复仇心切,却依然选择隐忍,并未冲动行事,在国家和复仇之间,走出了一条既能为父母复仇,又不损害昭国利益的道。”
“就连舅舅都称赞你,还允了你按计划行事!”
“那人身死,昭国上下人人称快!”
他将陆衔蝉头顶落叶拂去,同她强调自己的名字:“阿岫…只有满心佩服和欣喜,怎会讨厌?”
“山君为父母报仇,人之常情”,晏若岫重复道。
陆衔蝉心中五味杂陈,若他知晓,自己的阿爹,也是‘陆山君’的仇人,他还会说出这样的话吗?
若他知道,自己顺水推舟接近晏家,是为了让他阿爹身败名裂、低头认罪,他还会倾心于‘陆山君’吗?
“阿岫,晏大将军可同你讲过,雍州城破之后的事?”,陆衔蝉轻声问道。
“我想听听,我离开雍州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晏若岫正欲开口,长公主卧房方向却传来晏如瑜的尖叫:“阿娘!您大儿是个登徒子!他趁人之危!拉山君的手,还摸山君的脸蛋儿!”
他脸色骤黑,腾得起身,朝陆衔蝉作揖行礼:“阿岫忽想起还有要事,改日…改时再来陪山君用膳!”
晏若岫的要事,大概是赶着去教训自家那个口无遮拦的阿妹。
拉手,摸脸蛋,如此造谣,亏晏如瑜能说得出来!
看到晏若岫的背影消失,四下无人。
陆衔蝉垂头看手中肉粥,她毅然决然丢开汤匙,端起瓷碗,将温热肉粥一股脑灌进嘴里。
囫囵进肚,满足喟叹。
陆衔蝉撂下碗,一回头。
为她守夜的小侍女震惊难掩,静止在门边。
因睡着刚起的缘故,她发丝乱飞,发髻也歪歪斜斜。小侍女恍惚地指着食盒问陆衔蝉:“那个,陆少侠,您还要吗?厨房应该还有…”
陆衔蝉心中尴尬,面上仍镇定得取出手帕擦嘴,而后将食盒提起,双手递给侍女。
她面带笑容,礼貌行礼:“要,劳烦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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