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轮到符厌面色不如常了,他没再说话,径直穿过商业街一路走到底,右拐进无人问津的小巷,伸出左手在靠墙的某块看起来松松的砖头上敲了敲。
那块砖即刻柔软下来的同时由红转黄,霎那间变为一沓黄符。下一刻,一旁的木门发出声音,像是有谁在里面打开,就这样让出了一条缝。
但他走进去,入眼却尽青苔,尽数布满在地上、墙上,阴暗潮湿以四面包围之势将人困在了中间。
“门呢?”沈画离一惊,“该不会入了谁的阵吧。”
“……是,也不是。”符厌懒懒地应了一句,下一秒并拢双指,从怀中即刻捏出一张黄符,口中念念有词数秒,利落地直拍向地面。
霎那间,只见以那张符为圆心延伸出去数条泛着金光的裂缝,直蔓延至所有被苔藓覆盖的墙壁。潮湿苔藓陡然变色,由深转浅继而发干脱落,像是被那张符纸吸走了所有潮湿的生命力。
突然从很远处传来树木被狂风摇晃的沙沙声,像是有数只庞然大物正在极速赶来。
随着它们的靠近,原本还在慢慢脱落的苔藓速度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符厌就是在这时候,轻轻掀起了那张符。
“啪嗒”声接连响起,所有苔藓在这一刻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拉了起来,甚至有些因为底下未完全干涸而发出断裂的声音。
与此同时,“它们”终于到了。
数以万计道风从四面八方极快地涌入,在庭院中央凝成一道旋涡,越积越长,在同符厌一样的高度处停下,继而从里面翻涌而出一位白发白衣的少年。
他闭着眼,在落地的瞬间扇动白睫睁开,所有风便陡然四散,经流整座庭院,将苔藓尽数剥离,露出身后那面墙上隐藏多年的木门。
符厌慢慢抬起头,说:“许久不见,乘云。”
*
日薄西山,市外商业街上小摊依旧人头攒动,院里却像有结界,自从那个白发少年出现之后就听不见那些嘈杂声响,沈画离游荡到院子里,又游荡到挂满毛笔画轴的书房。
把整座房子带院子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陌生鬼来过的痕迹之后,他才放下心来。
但他依旧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鬼会如此衷心地守着一个空旧的房子。
那白发少年自称乘云白鬼,头发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刚好盖过衣领,发型却像朵未开伞的蘑菇,整个人煞是奇怪,从头到脚一片白,白发白睫白衣白瞳仁,看起来比自己还像鬼。
“我确实是鬼。”乘云拎着大扫把悠过来,“我的本体是一朵云,入不了轮回渡不了幽魂,生出意识的时候脚底下是一片公墓,我听见有魂在痛呼,他们把自己剩余残破的命格银票拼成一张送给了我,让我来这帮一个叫符厌的小孩。”
“但是帮他干什么,怎么帮?没人告诉我。只能从娃娃带起,他父母在的日子很轻松,我能做的只有带他飞起来玩一圈,就这样带着带着,一直到他十六岁,家里从三口变成了单口。”
“他爸妈的葬礼是他自己一手操办的。”乘云朝书房的方向努了努嘴,叹了口气。
“唉,都是命,老符家都短命,偏偏出了他这么个长寿种,就跟那些祖祖辈辈没过完的寿全部过继给他了似的,说不清。”
“那你呢?你想轮回吗?”沈画离好奇地问,只得到对方摇头的回复。
“云怎么轮回?”乘云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神态却已然像一位年近半百的老人,他慷慨地笑了一声,“把这人世间当做话本戏剧,不是很有意思么?”
沈画离没有应声,又听见符厌在书房里叫他,“来画皮。”
老房子里文房四宝五脏六腑俱全,符厌持着毛笔沾了松烟墨,拒绝了“鼻梁再高点”、“眼睛再大点”、“外袍要墨蓝色”、“腕线要过裆”等等无理要求,在纸上落下了一个让沈画离勉强满意的形象。
“嗯……有我五分像吧。”沈画离点点头,“你画技真不错。”
符厌懒得理他,正打算把画裱起来,突然从门外吹进来一阵风,把桌上其他纸张都吹落,他起身去捡,一回头看见桌上的毛笔自己动了起来,在那张纸上添上了歪歪扭扭的一条线。
“……”
符厌把那张纸黏上画筒,带着黄符纸钱、还有那块玉一起走出去,院子里乘云已经支起了火盆,手里抱了个比自己高半个头的纸人,正站在中间等他。
一人一鬼将准备好的东西丢进火盆里,乘云白鬼瞥到一眼那画像,一愣:“嚯,小伙生得挺俊呀。”
“切。”
符厌只发出了意味不明的一声,转身就走了。
明明什么也没说,乘云却总觉得孩子的背影莫名透着一丝嫌弃。
给死人做皮与修复命格银票的步骤相似又不相同,没有修复命格银票那么痛苦,但比其更繁琐些。
盆里的火先是将纸尽数吞没,化为灰烬后燃灭,数秒后,第二把火颤巍巍地从中间燃烧起来,向外渐渐延伸,仿佛有一把无形的打火机将其二次点燃了。
细细密密的热焰无微不至地照顾到每一寸纸灰,这次烧了太久,以至于太阳彻底落山的时候,坐在书房里画符的符厌还没听见动静。
难道是乘云把纸人扎的太大了没烧完?
他想问问乘云,拉开门的瞬间却发现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院子里正对书房门的一道目光。
对方个子很高,身形修长,黄白内里外罩了深蓝色外袍,中长发在脑后半束成马尾,胸前搭着根歪歪扭扭不细的麻花辫——这是对方刚才趁自己去捡纸的时候完成的匠心巨作。
那张脸在符厌的笔下比之前更具体了些,眉头下压眉尾挑高,骨相皮相贴得极好,顺着一直笑着的唇角望上去,能看见靠近鬓角处有一颗痣,平添几分风流。
奈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配上身高,就算是微笑唇看起来也比之前凌厉不少,直视过来的时候就算是没有任何恶意,也总让人生出些莫名被抓住把柄的错觉。
“来得刚好,快来帮我抵着门。”乘云从木门后边绕出来,手里提着半块砖,“这门年纪比我都大了,还以为它永远不会坏呢,刚刚终于裂开一个角,现在抵上刚好……”
然而他的声音在看见院里立着的沈画离之后陡然转了调,“这……原来你是这么高的姑娘啊。”
“再看看。”符厌走过去帮他按住门框。
“男的!?”几秒后乘云表情剧变,“还是个古代的男的。”
很显然还没能跟这具皮囊适应,他口唇开合的时候面无表情,比惊悚片还惊悚。
“抱歉,死了太久了忘记我是古代人了呃呃——”沈画离了然地笑笑,向他们迈出了步子。然而不知道从哪卷来一阵风,他刚走出去一步便被吹飞了起来。
符厌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忘记跟你说凝神屏气了。”
觉察到身边的白发少年盯着自己,他莫名道:“怎么了?”
“没事,只是觉得熟悉。”乘云极淡地笑了一下,说:你还是这样,做东西也好,画符也好,都太过讲究人心合一,到最后以假乱真得连内行人都分不出来,哪天入了邪魔外道都不会有人拦得住你。”
符厌也笑了,他盯着空中正在调整姿势缓缓下落的人,反问道:“什么是邪魔外道?鬼凑不齐三魂七魄,只信念一件事,能力自然会变强,人也一样,专注的时候念力最强,打散魂魄也很容易。”
“我们的工作,只是倾听那些没有机会被听见的魂魄而已。”
说话间沈画离早已调整好落了地,又一次远远走了过来,笑吟吟道:“在聊什么?”
“在聊你是哪个朝代的人。”
见符厌从善如流地诳人,乘云不语,心说可怜的古风鬼你要被抓来充公了。
“这样啊,”沈画离略一点头,大方道:“ 我是富朝人,就是那个史书上只存在了三十天的富朝。”
这个朝代距离现在有一千年之久,也几乎没有在课本里出现过,现代人大多都不会知道历史上曾经存在过这样一个朝代,就连渡过万鬼的符厌,对此的全部了解也仅仅是从记载在祖宅老旧书页边角的杂文里东拼西凑上的。
据说此朝出现时间如此短暂的原因是帝王从不露面又治理无方,总是出台令百姓无法承受的政策,又在民生水深火热之时推出补救措施力挽狂澜,简直是在把人命当儿戏,于是三十天后被忍无可忍的人民起义打败了。
“你还记得自己怎么死的么?”符厌犯职业病,开始例行公事询问。
沈画离又把头一寸寸扭回去,麻花辫顺着动作轻轻甩动,“不记得了。”
“……真是可惜。这么好的皮囊,就这么死在乱世。”乘云叹了口气,“你以后要不要在这里打工?我们呼呼会把你好香好纸地供起来的。”
不知道是被哪两个字戳中了,符厌想被踩了一脚似的,语气陡然冷下来,“乘云,不许叫这个名字。”
乘云见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散化成无数道风,只留下一句“孩子长大咯管不了咯”就四散而逃,只留下院里仍旧在和这具皮囊作斗争的沈画离,在僵硬地转头。
“再过一会就好了。”符厌跟他解释道,“第一次给鬼画人皮,有瑕疵,多担待。”
沈画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珠子一转,朝他露出一个友好的笑,“诶没事,我要谢你们才是,多担待。”
他弯腰从火盆那堆燃烬的符灰里捡出一块上绿下红的玉牌,又把垂到胸腹的辫子往后一甩,顺势靠上了背后的枯树,仿佛曾经做过无数次那样熟练地系在了腰间。
枯树突然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抽枝冒芽,没等二人反应过来,一树白花便已然绽放在头顶。
符厌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院子里是有一棵梨花树。
沈画离也愣了,过了一会才迟疑着说:“……没想到丢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好用。”
生死人肉白骨,之前李絮的话又在脑海里响起,符厌突然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开口发问:“那你之前具身体是谁的?”尽管沈画离用了对方的皮之后连样貌都改了,但他还是觉得那具身体有点莫名的眼熟。
“……不记得姓甚名谁了,只记得好像是什么高考状元吧,”沈画离含糊地想起来什么,“只记得刚开始用他身体的时候,他没有舌头,说不了话。”
“没有舌头?”符厌又问:“那具身体,你在哪挖的?”
话音刚落,裤兜里手机就震动起来,他接起来,只听季子涵的声音穿透手机屏幕:“符……符……”
“直接说事。”符厌不是很想照顾叛逆期小孩对于称呼的拧巴,直接了当地打断他。
对面的声音清晰地透过电话传了过来:“我带人去收尸,但是那具尸体不见了,是之前简炽叔叔叫你去做法事的那具。”
“那个死于意外的高考状元,邓曲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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