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落月城后,三人沿着往北的小道一路前行。
“商公子……商公子,你真的歇歇脚么?”程煜气喘吁吁地追上商成洲的步伐,额角沁着细汗。
“你的脸色太差了,这样下去身体撑不住可如何是好?”
商成洲并未理会,只自顾自地赶路,却像突然想到什么一样,脚步倏地一顿。
“霞珠。”
“……嗯?”少女蹒跚缀在他身后,闻言瑟缩了一下,轻声回道。
商成洲低低喘了一口气,缓过体内那股子渐渐沉静下去的灼热痛感:“你为何不告诉我们,云觉是半妖呢?”
“……啊。”
霞珠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瞪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商成洲的背影:“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商成洲意味不明地低哼了一声:“梦里知道的。”
少女显然不信他这说辞,只当他是生气了,顿时停下了脚步,缩着肩膀小声道:“我、我……”
“你说你见过的那些怪物,是在哪里见到的?”商成洲没有理会她,只自顾自向前缓步走着。
霞珠赶忙小步蹦跳了几步跟上,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就是……在捡到你们的地方啊。”
“还有呢?”
“……什、什么?”
“锵——”
一声清越的刀鸣骤然响起,漆黑的长刀宛如一道无声的影子,悄然横亘在少女细白的脖颈间。
商成洲垂眸看着面色煞白的少女,低声道:“我现在心情不算好,我也不喜欢与人兜弯子。”
“你知道些什么,最好都快些告诉我,否则我也不知道我能做出什么事来。”
少女睁着一双圆眼定定地看着他,沉默了许久。
可渐渐地,那双盈亮的眸子里,一直留存的那点瑟缩和畏惧一点点淡去了,竟显露出一种异样的平静。
程煜看看霞珠,又看看商成洲,嘴唇翕动了几下,还是沉默地站在了商成洲身后。
“并非我不想告诉你……”霞珠蹙起细眉,似是在斟酌语句。
“于我而言,便像是死后,就突然到了这个地方。”
“我没有骗你们,我确实是想去找云觉。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一直都能。”
程煜急忙道:“那你为何不早说?他在哪里?”
霞珠平静地抬手指了指四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到处都是他的气息,每一处都有。”
程煜闻言,下意识打了个寒噤,连尾巴毛都炸起来了:“什、什么意思?”
霞珠耸了耸肩道:“字面上的意思。”
她此刻这般淡然且有几分轻佻的模样,与之前那个一向畏畏缩缩、乖巧温顺的样子实在大相径庭,实在让程煜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程煜:“……我本以为你只是心有苦衷,不愿多言,却是故意隐瞒么?隐瞒这些于你有什么好处么?”
霞珠眨了眨眼,却转向商成洲道:“你是个好妖……或是好人?但是大妖都是一样的,翻脸比翻书还快。我只是个弱小的小……小狐狸罢了,我怎么可能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东西都告诉你呢?”
她难得如此挺着瘦弱的胸膛,十分坦然地看着商成洲,语气里甚至还有一分自嘲。
商成洲闻言却十分平静,只是问道:“那你如今,为何又肯说了?”
少女低下头,抿了抿唇:“我看到祭坛处的那棵榕树了……那是云觉留下的,是不是?”
商成洲:“可你先前说,那和尚不是云觉。”
少女垂着脑袋,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是啊……我仍不觉得那是云觉,可他给了我这个。”
她小手一翻,掌心赫然托着一枚泛着深邃紫红光泽、宛如宝石雕琢而成的榕树果。
霞珠眸光无比专注地看着掌心的小果,低声道:“这约定……明明只有云觉才知道的……究竟发生了什么?”
言罢,她仰头看着两人,缓缓弯起了眸子,露出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乖巧笑容:“这一路上,还多谢你们照拂……我先走一步了,我得去找他,去弄明白。”
“哎——等等!”
程煜刚想伸手阻拦,却见少女手腕只是轻轻一翻,那枚紫红色的果子“啪嗒”一声滚落在地。而就在它触及泥土的刹那,粗壮虬结的根茎如同骤然破土而出,如巨蟒般将少女层层缠绕,瞬间就将她拖入了地下。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少女的身影已消失无踪。
程煜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回过头看向商成洲道:“这……商公子,这怎么办?”
商成洲眸光沉沉地看着那根茎钻入地底的地方,伸出手,五指在虚空中一抓,仿佛捞住了什么一团空气,又沉默地凝视着掌心。
“……你看得见么?”他只低声问道。
程煜急道:“看见了啊!那树藤‘嗖’得一下就不见了!”
商成洲轻叹一口气,指尖轻捻,将掌心里缕随树根一同出现的稀薄黑雾悄然揉散:“……没什么,她走了也好,我带你一人会更方便些,总归大家都是去遂天城的。”
下一瞬,他便一手捞起程煜,脚尖轻点,飞身而去。
“哇啊啊——”
空旷无人的林间瞬间回荡起少年惊恐的尖叫,程煜死死抓着商成洲捞着自己腰间的手,大声道:“商公子!你身体无恙了么?用轻功不难受么?!还带着我!不行放我下来你自己先去啊!”
商成洲闻言脚下一顿,却只是伸手揉了揉他发顶毛茸茸的小狗耳朵:“顾好你自己便是。”
“若、若还疼得厉害!一定要和我说啊!到时候去见了小师叔,他手腕一搭就什么都知道了,我、我可不想抄书啊——”
商成洲揉搓那毛耳朵的动作一顿,笑骂道:“亏我还感动了一下,合着只是不想抄书。”
程煜死死闭着眼睛不敢看前方,只能迎着风大喊道:“不想抄书!也不想商公子出事!”
商成洲低笑了一声:“行了,闭上嘴吧,风灌进嘴里不难受么?”
少年闻言“唔唔”地点点头,当真紧紧闭上了嘴,不再出声了。
商成洲脚程极快,中途也并未停歇,只不过半日的功夫,便看到了远方一座城池的轮廓。
先前内府那股突如其来的灼痛,他原以为是盛怒之下透支了身体所致。
可疼痛缓下后,他却恍然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例如视野里经常能看见的,那些宛如雾气般飘散的黑点。
而连日奔波积累的疲惫更是一扫而空,呼吸间的感觉极为清爽,仿佛这幅躯体再也不会感到倦怠一般。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何此刻还能保持平静,只觉得心头像岩浆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冰面,只需要一枚小小的石子落下,某些东西就会喷涌而出,将一切都焚烧殆尽。
商成洲落在城外的一棵高树上,将喘得仿佛比他更甚的程煜随手放在粗壮的树枝上,扶着树干眺望着不远处城池的轮廓。
无比的静谧。
风带来的讯息里,没有任何气味和声音。
这个他跨过了大半个河陵,终于看到的目的地,到底有什么在等着他呢?
会是那个击碎冰面的小石头么?
齐染……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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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
齐染醒来的时候,面前蒲团上跪坐的僧人,仿佛刚从某种深沉的思绪中抽离,眼睫轻颤数下,才缓缓回神,向他低头行礼。
齐染随手拿起桌面上一杯温度刚好的茗茶,轻抿了一口,又随手放回矮桌上。
他看着云觉为他提袖斟茶,灰蓝色的眸子平静无波:“你要我办的事情,已然了结了。可你的故事,似乎还未讲完。”
“是,辛苦先生了。”
僧人垂首道:“若不是先生舍了自己的一半神魂,化生成了白鹄鸟,还愿将这清气化生的骨肉祭了出去……此界危矣。”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齐染,眸光黑沉:“但……先生可曾想过,为何自己的神魂化身,会是一只白鹄鸟呢?”
齐染未答,只斜斜倚在软椅上,微微侧着头,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云觉低低叹了一口气:“先生还是这样,若自己心中猜测摇摆不定,便什么都不愿说。”
齐染轻笑一声道:“你这说话绕弯子的爱好,也是过去的我教你的么?”
云觉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先生教了我许多,空明师父也教了我许多。可你们都离开后,独留我一人的时候,才发现许多道理不都是对的,许多事情,怎么选都是错的。”
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浅绿色的柔和光芒自掌心涌现,一株嫩芽破光而出,须臾间便在他掌中长成一株枝叶繁茂、栩栩如生的小小榕树。
“我既有妖族血脉,又有人族血脉,入了佛门,随空明师父修了佛法。”
“人族,妖族,佛修……我是此界的根,先生。”
“当我承接这方世界时,我才发现一切的平衡都是这般精妙。清气、浊气,灵力、妖力……它们皆有来处,也各有去处。”
“可唯有一样物事,是独立于它们之外的。”
榕树郁郁葱葱的树冠上,一只后背披覆着鲜艳赤红翎羽、前胸却是深邃玄黑的小鸟,忽然从层叠的枝叶中探出了小脑袋,好奇地左右张望着。
云觉垂眸,目光温柔地落在那只于枝叶间欢快跳跃的小鸟身上,轻声问道:“先生可曾猜到是什么了?”
齐染敛着眸子,轻轻摇晃着杯中的茶汤,沉默了片刻后,方才缓缓抬眸,启声道:
“……功德。”
一直面目宁静平和的僧人缓缓挑起了嘴角,随手将那托着小鸟的小小榕树放到了身侧的矮几上。
“不愧是先生,哪怕前尘尽忘,仍能看清这其中脉络。”
“仙人离开了凡人,便如花和叶离开了根,纵有通天彻地之能,攒不够功德,仍渡不过雷劫。”
“只有妖族和邪修是不一样的,但他们汲取浊气修行,神智无时不刻在混沌的深渊中挣扎。即便躲过了雷劫,若没有道行高深的佛修为他们做涤礼,也终有一日会成为失去理智的怪物。”
云觉身子微微前倾,无比认真地看着面前人道:
“先生,那白鹄鸟……便是当一位功德圆满、足以踏上通天仙路的仙人即将飞升之时,为他向上天敬告其功德的仙鸟。”
“先生可知,昔年天一剑仙,是登过通天路的。只是他不知在那路上窥见了何物,竟不惜自毁半身修为,亲手斩断了自己的飞升之路,甘愿永堕凡尘,成了神州大陆上独一无二的地仙。”
齐染眉梢微挑,却只静静看着面前这位面容俊秀的年轻僧人:“所以,你想与我说什么呢?”
云觉似笑非笑地与那双灰蓝色的眸子对视着,声音极轻极缓:
“先生以为……天一当年,是如何剑斩通天路的?”
“这世间哪有什么通天路……他不过是杀了那只,为众仙人敬告上天的,白鹄鸟而已。”
*
[摆手][摆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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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告天鸟(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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