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的沉默。
这方空间仿佛开凿在石壁之中,只在穹顶凿了几扇明窗,透亮的天光斜斜倾泻在角落,反而衬得两人对坐之处格外幽暗。
面前人灰蓝色的眸子仍旧像一汪深潭一般,几句话投下,竟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
年轻的僧人喉结微动,下意识向后靠了靠,审慎地端详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先生”。
云觉记忆中的人,冷淡和疏离下秉持着堪堪礼貌的温和,但即使是懒散地蜷缩在阴影下,仍旧散发着那股莫名慑人的威势。
可面前这位,许是因为神魂受损的缘故,倚靠在软椅上的人苍白得仿佛一个模糊的影子,甚至睫羽在眼下投落的阴影,都比他的面容更清晰些。
过了许久,云觉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先生在想什么?”
齐染轻抿了一口杯中的茗茶,轻声道:“在想,他什么时候到。”
云觉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茶水稳稳注入杯中:“待黎大哥来了,依先前的约定,我便要送各位出去了。就剩这么片刻光阴,先生都不愿与我多说几句话么?”
“是么?”
齐染垂眸望着杯中渐满的碧色茶汤,不置可否道:“仅是如此么?”
云觉微微一顿,将茶壶轻轻搁回茶盘:“先生是什么意思?”
齐染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先前……曾有人与我说过,清浊二气构筑了世间轮回,天涧则是生死之间罅隙般的存在。”
“因而在这里,神魂凝成的实体与生前无异,肉./体和神魂的界限已然模糊……而我却割了一半神魂,祭了这方天地。”
他浅浅抬眸道:“云觉,我还能离开么?”
云觉闻言,面上一直挂着的、浅淡温和的笑容却如水洗般渐渐褪去了,他沉默了良久,才低声问道:“先生既已有此猜测,为何仍应允了?”
齐染轻笑了一声,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你先前百般暗示,无非想说,前世的我,死于天一之手。”
“可我梦见过绝地天通后的我,也梦见过绝地天通前的我——那时的天一,可杀不了那时的‘我’。”
云觉面上的皮肉却抽搐了两下,冷哼一声道:“他的剑确实杀不了您,可他有一张比剑还利落的嘴皮子。”
可他话音刚落,便惊觉自己失言,垂头低声道:“失礼了。”
齐染闻言却微微扬起了眉,问道:“当年绝地天通的因由,你究竟知晓多少?”
云觉避开他的目光,只哑声道:“当年……河陵已是最后一处天涧,天一招了妖族五族的族长共商此事,只是五位族长皆不敌他,无奈之下只得应允。”
“天一那人惯常油腔滑调,言语间不知几分真假,若不是先生要我来守此界,我不会在此。”
齐染:“他之前问你这个问题时,你回复却很是煞有其事。”
云觉摇摇头道:“我不能欺瞒先生……可天一当年确实说过,天道虽对他不喜,他所行之事,却皆顺天意。”
他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眉头却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低声道:“……他来了。”
“砰——!”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一声巨响便瞬间撕裂了一切静谧,木屑与尘埃如同骤雨般炸开。
商成洲的身影裹挟着凛冽的杀意和尘土冲入室内,一手还紧紧提着被吓得脸色煞白的程煜,那双鸳鸯眸利得像刀,只是一瞬便精准地锁定了那道斜倚在软榻上的清瘦身影。
“小师叔!”程煜本被这变故惊得魂飞魄散,却在看清软榻上的人时,一声惊喜的呼喊脱口而出。
商成洲随手一甩,程煜便被抛向角落,刚踉跄着站稳,抬头就看到一道黑影两步冲到榻前,猛地攥住了齐染的衣襟,将他整个人从榻上提了起来。
“放开先生!”
面对这等强闯入内的行为面容都还算平和的云觉,几乎是一瞬间便变了脸色,立时厉喝出声。
商成洲闻言眉头都未抖动一下,反手将手中紧握的乌焰刀向后狠狠一掷!
“锵——!”
长刀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漆黑厉电,带着刺耳的尖啸,瞬间洞穿云觉胸膛,将他整个人死死钉在了地面上。
“轰——”
下一瞬,黑红的火焰瞬间爆燃,将那僧人的躯体瞬间就烧成了一团散发着焦糊味的灰烬。
程煜吓得连滚带爬地退到一边,面色煞白地看着商成洲,咽了口口水颤声道:“商、商公子……冷静,别动手,我小师叔可经不起烧啊……”
“……”
商成洲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紧抿的唇绷成一条直线,下颌更是咬得死紧,抓着面前人雪白衣襟的手青筋都在跳动着。
“你……”他喉头滚动,刚吐出一个字便霎时停了声,那双眸子竟无措地左右四顾了一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无边的怒火烧得他额角青筋直跳,可鼻尖萦绕的那熟悉的、清浅的药香气却让他紧绷的肩颈都在微微颤抖。
太轻了……几日的功夫,掌中提着的这人好像又轻了些,那重量仿若一片羽毛,与他做鸟时都相差无几了。
齐染被他粗暴地提起来,去并未反抗,只是抬眸迎上了那双暗沉的眸子。他甚至抬起手,指尖轻轻卷过商成洲周身飘散着的黑雾,惯常平静无波的灰蓝眸子里,竟难得地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
树根宛如活物般蠕动虬结,瞬间又凝聚成年轻僧人的躯体。
云觉看着商成洲周身围绕的黑雾,瞳孔骤然紧缩,失声高喊:“先生小——”
却看到他敬爱的先生只是轻轻覆住了面前人微微颤抖的手,引着它贴上了自己冰凉的侧脸,随即缓缓仰起头,唇角极轻地扬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宛如耳语般小声道:
“想你了。”
“——心!”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浓黑隐隐泛着橙红火芒的黑雾宛如被清风荡过一般,“嗤”得一声就瞬间消散了,便如云觉卡在喉间的尾音一般。
简简单单三个字宛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商成洲脑门上。他略有些茫然地缓缓松开了紧攥着齐染衣襟的手。
可刚一松手,面前人的身形便是一晃,竟软软地要跌坐下去。商成洲瞳孔骤缩,心脏猛地一挑,慌忙伸手扶住,顺势与他面对面跪坐在了软榻上。
“没事……腿脚有些使不上力。”齐染扶着他坚实的小臂肌肉,努力挪动了一下因躺在此处数日未动而僵硬不已的双腿。
可下一瞬,面前人刚用力掐住他的腰扶他坐稳,却立时一头撞进了他怀里,张口狠狠在他肩上咬了一口。
尖锐的犬齿毫不留情地穿透了皮肉,鲜血瞬间在雪白的衣料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红。这一口咬得又深又狠,似是恨不得将他的皮肉撕下来一块才做数。
可做出这般凶狠伤人行径的人,此刻却将自己深深埋进齐染的臂弯里,整个身体缩成一团,肩膀还在微微颤抖着。
齐染一怔,也没怎么在意肩上的伤,只缓缓抬起了手,掌心轻轻覆住商成洲紧绷的后颈上,轻声问道:“怎么了?”
“你他妈的,我不会饶了你的……我都记下了你这个混账……我他妈真的以为……”
怀里的人语无伦次地絮絮说着一些囫囵话,偶尔还冒出两句齐染听不懂的北格语,但只听那语气便知绝不是什么干净话。
一旁的云觉皱了皱眉,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商成洲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右手凌空狠狠一握!乌焰刀瞬间发出一声响亮的嗡鸣,只是一瞬的功夫,那僧人刚凝出的躯壳又在黑红的焰芒中化为了一滩灰烬。
先前被他摆在矮几上的小小榕树都簌簌抖动起来,在枝叶间跳跃的那只黑腹红翼的小鸟见状更是发出了一声堪称尖锐的啼叫——然后又在那“砰”得一声在它面前扬起的黑红焰芒前悻悻闭了嘴。
程煜更是早已捂着耳朵躲在屋子的墙角面壁,嘴里还反复念叨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看……”
齐染揉了揉怀中人颤抖的蓬松发顶,有些不解地蹙了蹙眉,却只是思考了一瞬,便转头冷冷地看向了那从灰烬中抽芽又站起的僧人。
“我让你留的结界……你没留么?”
云觉沉默地看了一眼又在嗡鸣的乌焰刀,随即一语不发地垂下了头。
这几乎默认般的姿态让齐染瞬霎时理清了来龙去脉,一双灰蓝色的眸子瞬间沉冷了下来。
他低头看着商成洲微微颤抖的脊背,张了张口,又沉默地闭上,竟难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滚烫的呼吸喷洒在他颈侧,齐染似乎还隐约察觉到了一点若有若无的湿意,他轻叹一口气,指尖轻轻揉捏了一下他温厚的耳垂:“没事了,都结束了,很快我们就回去了。”
面前人却倏然抬起头,一双通红的鸳鸯眸又灼又亮,狠狠瞪了他一眼:“结束个屁!”
他一把揽住齐染的腰,两步就带着他跃到了刚刚他一刀劈开的豁口前:“你看看你的好徒弟,他都干了什么!”
凛冽的风裹挟着下方的气息扑面而来,却带来一种奇异的、甜腻又腥臭的香火气。
纵使是齐染,在看到面前的场景后,瞳孔也不由骤然紧缩。
他们所在之处,并非他以为的高楼或半山洞窟之上,而是立于一棵庞大道难以想象的榕树树干中部,抬首是足以遮天盖地的巨大树冠,脚下,却是密密麻麻,宛如垂天之柱般的气根林。
粗壮的气根宛若盘踞大地的巨蟒,从树干垂落,深深扎入地面,却有许多被凿出了大大小小的孔洞。
齐染定睛看去,却发现那竟是一个个嵌入根须内部的佛龛——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宛若依附在巨树上的蜂巢,让人只看一眼便觉头皮发麻。
商成洲脚尖轻点,便带着齐染凌空跃下,在垂落的巨大气根间借力腾挪,掠过那一座座镶嵌在根壁上的佛龛。
佛龛里赫然供奉着一尊尊形态各异的佛像和罗汉像,他们眉目低垂,面色温润平和,衣袂更是宛若被风吹动着一般凌空飘逸着。
可定睛看去,却会悚然惊觉——这些塑像,非石非木,若真说来,更像时光停滞后、凝于琥珀中的活人,仿佛时间再度转动的下一秒,那些低垂的眼帘就会抬起,露出慈悲温和的微笑。
“我去试过了……”商成洲箍在齐染腰间的手绷得更紧,低声道,“那些佛像的皮肉……都是软的,就像我们在沂水城城主府那个小庙里摸到的断手一样。”
齐染闻言,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扫过眼前这铺天盖地的安坐的“活佛”,只觉得一股子难以言喻的诡异邪性扑面而来。
可随着二人离那主干愈来愈远,却发现那些垂落到接近地面、或半截入土的根茎们,竟渐渐扭结、或被雕刻成了一个个轮廓模糊的建筑——有类似商铺的门面,或类似宅邸的院落,还有简陋的桥梁和街道。
而在那些木根筑起的建筑里,竟还或站或坐着一些有树根雕刻的人形。
那些人形极为粗陋,连男女老少都分辨不清,只能在模糊的面目上隐约瞥见几分僵硬的温和笑意。
商成洲带着齐染落在一处相对空旷的地面上,将他紧紧搂在身侧,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那些诡异的根雕人形和建筑。
谁能想到,所谓的河陵妖王所居之处,竟是这样一座托居于巨榕之上,只有活根、活佛和木雕塑像的“空城”。
*
[耳朵][耳朵]染的那个“先前有人说过”是维斯塔亚说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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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告天鸟(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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