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树根在地面细微蠕动的窸窣声,齐染回头,却看到双手合十的年轻僧人,正与他们一同望着那些木雕刻像,眉宇间竟有几分浅淡的怅惘。
“这都是你做的么?”齐染浅声问道。
一条细绿的枝叶宛如灵蛇般,悄无声息地抬起,缓缓游向齐染。可下一刻,商成洲已闪电般出手将其攥住,仅是一瞬那细枝便在他掌心化作飞灰。
“我只是想帮先生治一下身上的伤。”云觉的声音依旧平和。
“滚。”商成洲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不信你。”
云觉微微叹了口气:“这般景象,确实有几分骇人。是我的手艺粗陋,惊扰了两位,是我的不是。”
商成洲冷笑一声:“你如今却学会说人话了?”
云觉默然一瞬,手掌一翻,掌心赫然是那株微缩的榕树:“黎大哥护了霞珠一路,我亦要多谢你才是。”
商成洲蹙了蹙眉,眸光落在那株小小榕树上:“什么意思?那丫头和你一样,也是棵榕树?她不是只狐狸么?”
却看到一个小小的鸟头怯生生地从榕树枝丫间冒了出来,正是那只黑腹红翼的小鸟。它滴溜的圆眼飞快地偷瞥了商成洲一眼,又倏地缩了回去。
云觉闻言却一愣,沉默了许久,才垂首看着那掩在枝叶间的小鸟轻声问道:“是么?你与他们说你是只狐狸么?”
他手掌一翻,却又将榕树收了回去,目光缓缓环视着周围那些面目模糊的木雕,眼神里竟透出一种奇异的、近乎清浅的温柔。
“我与先生说过,我是此界的根。”
“根自然不能离开,可日复一日,这片土地的生机一点点消散了。”
“与我同族的木族,是最先选择入睡的。”
他指尖轻旋,水波般荡漾的画面带着细碎的光点,无声地悬浮在几人周身。
木族的城市,便身处他们先前经过的那片巨木森林之中。高耸入云的树干上,悬挂着一个个由藤蔓编织、花朵点缀的水滴状巢形“屋舍”,还有顶棚披着藤蔓、建于枝丫之上的树屋,和如先前他们见到的那些佛龛一般,在树干正中凿出的木窟。
头顶带着各色花环和翠叶发冠的木族们踩着枝丫和藤蔓,和邻居友人们打着招呼,和暖的金色日光下,所有的一切都是那般平和美好。
可时间仿若流水般悄然逝去,当青绿的苔藓覆过一切的时候,所有的木族皆不再出门了。
翠色的藤蔓宛如失去了所有生命力一般,松解成了一地碎渣,却垂落下了一片宛如少女长发般的小小藤花。那些木窟被巨木吞入体内,而树干上又浮现出一张张模糊的人脸。
整片巨木森林,逐渐变成了商成洲他们过路时那般静谧无人,却又有几分诡异的样子。
商成洲:“是这片天涧维系不住平衡的缘故么?妖力失控前选择沉睡?”
云觉嘴角仍噙着温和的笑意,眸光却空落落的:“是……也不是。”
“多亏有先生昔年留下的残片,彼时此地的清浊二气失衡,尚未严重到那般地步。”
“但木族很聪明,他们认识到了让这土地失去生机的根本原因在于……这片土地上,没有凡人了。”
“妖族的数量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般多,他们需要漫长的时间成长,繁育也极为困难。”
他看向那些形容模糊的木雕,轻声道:“大妖大都活得恣意,稍有不顺心动辄便造些杀孽,可若论讨他们欢心的手段,却没有谁比凡人更懂了。”
“那些妖族的城池,顶端是主宰生死的大妖,可支撑起每一砖每一瓦的,却是凡人,甚至是一些半妖。他们耕作,行商,精于烹饪、缝纫,开着热闹喧嚣的市集。”
“大妖们早已习惯凡人在他们脚下如蝼蚁般奔忙。然而,一旦这些被视作蝼蚁的存在,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且在这个堪堪能维系二气平衡的天涧,自己为理顺妖力已然乏力不已,更遑论繁育下一代。”
“至此,仿佛一切都只为了‘活着’二字。”
“可为了‘活着’而‘活着’,堪称世上最痛绝之事了。”
他上前两步,轻轻抚摸着多半是由他自身所化的巨榕根茎,看着上面又悄然抽出一点细嫩的绿芽:“木族的实力虽不是最强的,但兴许大多木族族人活得年岁更长些,认识到了自己被囚于怎样一个牢笼中。与其苟活着,不如入睡,若侥幸哪日醒来,改天换地了也说不定。”
“鳞族却更乐观些,”云觉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总觉得离了凡人,他们自己也能开茶楼、办集市,也能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可不过是群在死水里扑腾的鱼罢了。”
“翼族虽长着翅翼,可层级却是最森严的。森严的层级下,日子便过得一成不变。何况先生的力量残片始终藏匿于此地,那力量于他们而言,便如同黑夜中的信标,总痴心妄想地期盼着‘白鹄’大人有朝一日能降临,救他们脱离苦海”
“你这说得……”商成洲眉头紧缩,“莫非齐染前世是妖族出身么?”
云觉闻言,却莫名低笑了一声:“何为人?何为妖?天地万物,不过清浊二气聚合离散罢了。”
他缓缓抬眸,带着一种近乎恶意的微笑看着商成洲道:“施主应知,本相无相,皆为空相。”
“歘——”
一道凌厉黑影凌空而落,漆黑的乌焰刀深深插入商成洲身侧,刀身嗡鸣不止,连刀柄都在微微震颤着。
“……”
云觉面上的笑容纹丝未变,眸光却缓缓地移开了:“妖族活的年岁久了,总见过那么几个登天的仙人,和随他们一起现身的白鹄鸟。白鹄在翼族,便是宛如神明般的存在。那群翼族总觉得,只要得到白鹄的垂青,那即便是妖族,也有登上通天路的机会。”
他沉默了一瞬,却带着莫名的神情嗤笑了一声:“……何其愚蠢。”
“妖族便没有成仙的么?”商成洲不解问道,眉头又跳了跳,从齐染那里扯回了自己的手腕,“……干什么?”
“先前腕上的伤,好了么?”齐染轻声问道。
商成洲冷哼一声:“有些人自己主意大得很,又干嘛来过问我的事?”
齐染从鼻间溢出一声带着气音的轻笑:“何时学会这般阴阳怪气了?”
云觉:……
他只觉得有些碍眼般地移开了目光,轻咳了一声道:“……是,从未有妖登上过那通天路。”
“而我在此间思索了许久,只觉得唯有‘功德’二字可解。”
“我先前以‘前生镜’领先生看了前世记忆,可‘前生镜’却不能寻回轮回中的特定记忆……”
他低叹一口气:“可惜,若是先生能想起来就好了。”
商成洲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算友好的意味,乌焰刀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飞回他手中,他挽了个轻巧的刀花,刀尖斜指地面,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僧人。
“你……真的是云觉么?”
云觉似笑非笑地挑起了眉:“我若不是云觉,云觉又在何处呢?”
商成洲眸光骤寒,直接抬起了乌焰刀,漆黑的刀尖直指他眉心,冷声道:“再用问句回答我的问题,你这个壳子也别想要了。”
云觉面上的笑容微顿,垂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嗔心太重,有碍修行啊。”
一直静立一旁的齐染却抬起了手,他并未看云觉,只是轻轻压下商成洲握刀的手臂,然后牵着他的手,引着那乌黑的刀尖,稳稳指向了不远处一根约有二人合抱粗细、光秃秃的气根。
那气根上既无佛龛,亦无刻像,混在其他气根中毫不起眼。
“先砍这个。”齐染轻声道,“收着力砍。”
商成洲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又飞快瞥向云觉——后者面上依旧挂着那温和慈悲的笑容,但肩膀似乎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瞬。
于是他再不犹豫,足尖轻点,便化作一道漆黑的影子,朝着那巨木横劈而去。
“嗖嗖——”
却突然有无数如同活物般的粗壮根茎瞬间破土而出,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拦在他面前。
商成洲早有预料,嗤笑一声,身形在空中诡异一折,竟踩着那些拦路的根茎借力腾跃,腰身拧转间,已如游鱼般灵巧地钻过根茎的空隙,长刀带着沛然巨力,狠狠劈向那气根。
他仍记得齐染的嘱托,便在刀锋划开了坚硬的树皮后,手腕微旋卸去几分刚猛力道。
果然!刀身传来奇异的触感——不再是坚韧的木质纹理,而是……柔软的皮肉。
他手腕轻抖,在乌焰刀的嗡鸣声中,那气根猛地爆散成一团四处飞溅的木屑,紧接着,一团裹满粘稠腥臭液体的、难以名状的物体从中轰然滚落在地。
商成洲一惊,身形疾退,瞬间护在齐染身前,乌焰刀横在胸前,警惕地盯着那玩意儿。
而待粘稠的液体缓缓流下,露出了那东西的真容。
他还依稀保留着人形的手脚,可头颅已经缩成了扁平的一团,双目后移到了接近耳朵的位置,尾椎处森白的骨骼从皮肉中扎出,扭曲地延伸出来,形成了一片类似鱼尾的、骨刺嶙峋的尾鳍。
商成洲瞳孔骤缩:“这是……半面妖?!”
那倒在地上的怪物没有眼皮,一双类人的瞳孔便这么滴着墨绿腥臭的黏液,懵懵然地望着天,若不是类似胸脯的地方还有细微的起伏,商成洲几乎要以为这只是一具尸体。
心中蓦然烧起一团无名火,商成洲转头四顾,一一扫过那些大小不一的“实心”气根,眸光沉冷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轰——”
宛如一道浓黑的闪电掠过一般,刀光所及之处,沉闷的爆裂声连成一片,仅仅一两个呼吸间,目之所及的那些气根,尽数被凌厉的刀光斩破。
当商成洲的身影重新落回齐染身边时,大部分被劈开的气根中,都滚落出形态各异、同样扭曲畸形的“半面妖”。
年轻的僧人宛如放弃了一般,不再操纵任何根茎阻拦。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维持着那副温和到近乎慈悲的笑容,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那些非人非妖、痛苦挣扎的怪物们,无悲无喜。
“便是你……都是你做的?!”商成洲胸膛剧烈起伏,握刀的手青筋暴起,“这般行径,你也配称佛修?!”
云觉闻言,却莫名轻笑了一声:“施主谬误了,我行此事,是为度众生脱离苦海。”
“狗屁!”商成洲狠狠啐了一口,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你可知常世有多少人被半面妖害死了!”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引灵祭上族人们哀恸的哭声,他们一路行来,又看到了多少昔日祥和平静的村子因这妖祸成了死地。
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面上仍带着温润如水的笑意,赤足踩在粗壮的木根之上,低头俯视着二人。
他甚至微微掀起了嘴角,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常世……与我何干?”
心中的怒火催发着乌焰刀在掌心不断发出嗡鸣,商成洲深吸一口气,目光死死地锁在云觉身上,正提刀欲上,却被冰凉的手指轻轻扣住了手腕。
齐染蹲在他身旁,安静地审视着那裹着腥臭液体的、不人不妖的怪物,出声问道:“你以他们肉身做容器,帮你吸收此界多余的浊气么?”
云觉笑容未变:“瞒不过先生。”
齐染抬起头,眸光直直落在他身上:“有那残片镇在此界,只是些妖族逸散的妖力并不算什么负担。”
“且那些佛龛里的肉身活佛……是当年一起入天涧的佛修么?”
“云觉,佛修们的灵力、此界的清气,都去何处了?这些人躯体中囤积的妖力、你输送的浊气,又是从何而来的?”
云觉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沉默地抬起头,看着头顶繁茂的榕树树冠。
齐染微微侧头,霜白的长发垂落在地,发尾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地上那腥臭的黏液:“云觉,你都做了什么?”
云觉垂首,轻呼了一声佛号,又带上了那慈悲温和的笑容:“天涧只是一处牢笼,先生。”
“可常世灵力溃散、妖力不存,即便我们重返常世,常世也容不下我们了。”
“我们唯一的生路,只在上界。”
商成洲呼吸一滞,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下意识地朝齐染身边靠近了半步,握刀的手更紧。
云觉更是提步缓缓朝二人走来:“翼族愚蠢,先生,他们觉得有白鹄的血肉就够了。”
“可我知道,白鹄究竟是谁。”
“落月城那阵法,是我耗费无数岁月心血才推演出的套阵。表阵是将清气祭天地,里阵确是将这份力量引导至此处。”
他抬起手,指向脚下这片土地,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我如今可算出师了?先生……可愿引我上那条通天路了么?”
*
快结束了吧……大概[小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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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告天鸟(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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