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想……成仙?”
商成洲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僧人,只觉得这理由实在荒诞得可笑——将常世搅得天翻地覆,害死无数百姓,也许还害死了这些佛修和妖族,竟只是为了……成仙?
“非也非也,”云觉含笑摇头道,“施主谬误了,贫僧所求,皆是为此界众生。”
“嗡——”
他的那些温言细语却仿佛一声炸在自己耳边的雷霆,商成洲只觉得眼前的景色都被自己的怒火烧得有几分泛红了,那些狂乱舞动的黑点仿佛又在眼前跳动着,密密麻麻粘附在那巨榕身周。
他五指死死扣住乌焰刀柄,捏得刀柄咯吱作响,刀身也不住吞吐着黑红的焰芒,手背却突然被一股凉意包裹,却是齐染轻轻覆住了他的手。
他回首看去,却看到齐染微蹙着眉看着他,而那双清浅的灰蓝色的眸子里映着的,却是有几分陌生的自己。
那只琥珀色的眸子灼灼发亮,可眼神却冷冽而暴戾,几乎让他恍然一瞬想起了梦中的“阿黎”。
“施主,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却听云觉含笑开口,掌心突然向上托起一团莹蓝色的光芒,光芒正中,赫然有一只小小的白鹄鸟蜷缩成一团。
商成洲呼吸一滞,下意识反手死死攥住了齐染的手腕。
“你看,先生的半身神魂,尚在此处呢。凡人神魂关乎寿元根本,如今先生修为不再,常世怕也没有什么温养神魂之法……”
他意味深长地止住了话尾,只带着浅浅的笑容淡淡地瞥了商成洲一眼。
“卑鄙小人……”商成洲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你待如何?!”
云觉轻轻扫过地上那些畸形的躯体,微微挑起了嘴角:“借先生神魂为路引,待我登临上界,自会归还。而届时此界也不再动荡、重归平衡,贫僧为这些人重塑躯体,也不过翻手之间。”
他轻拢五指将那团莹蓝光芒敛起,朝商成洲露出了一个堪称挑衅的笑容:“岂不是……一箭三雕之法?”
“放屁!”商成洲狠啐了一口,“那些因此而死的人呢?你能让他们复生吗?”
云觉面色未变,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身边的树木根茎却如游蛇般缓缓移动,下一瞬,便从不知何处将被捂着嘴的程煜拖了出来。
“唔唔唔——”
程煜一双圆眼瞪得溜圆,努力在一团藤木间挣扎手脚,看到商成洲二人立时像看到救星一般,大声地呜呜哇哇起来。
“差点忘记了。”云觉轻轻抚过程煜发顶,甚至揉了揉他头顶的两只毛耳朵,“听他叫了半晌小师叔,这位可是我同门的小师弟?”
“他是孟淮泽的徒弟,”却听齐染突然出声道,“前世孟淮泽代他养父寻亲,后面你们相认了么?”
云觉面色一滞,缠绕着程煜的根茎却霎时一紧。
“嗷!”程煜痛呼一声,吓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呵。”云觉却从喉间挤出一声冷笑,带着微妙的笑意僵硬地转头看着齐染道,“先生怎会生出这种想法?那时贫僧已是个出家人,早已抛却红尘事了……”
话音未落,乌焰刀已裹挟着黑红交织的焰芒,凌厉刀气将藤木绞得粉碎,木屑飞溅间,商成洲旋身接住下坠的程煜,飞速退回了齐染身侧。
云觉并未阻拦,只是静静地伫立原地,嘴角仍噙着那抹慈悲的笑意。
“对不住,忘了带你一起下来。”
商成洲背朝程煜轻声道歉,可眉头却不自觉地皱了皱——云觉似乎本就没打算取程煜性命。否则即便有齐染出言干扰,以云觉的修为和他手中握着的齐染神魂,商成洲也很难如此轻易寻到空隙将人救回。
程煜却红着一双圆眼扑到了齐染身上:“小师叔呜呜呜——”
可他还没开始说句正经话,却突然极为痛苦似地绷起了脊背。
“额啊——!”
斗大的汗珠从少年头顶簌簌落下,身后的毛尾巴更是炸成了一团,他一把推开齐染,直直跪坐在地,垂着头大口喘息着。
“小煜?”齐染半蹲下身,指尖刚触到少年肩膀,就被他狠狠拍开。
“没事!我没事的!”程煜大口大口喘着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远离齐染的方向扑去,又强忍着疼痛一般蜷缩成一团,发出细细的呜咽声。
他的手脚似乎渐渐变得粗大了些许,毛茸茸的尾巴下更似有奇异的骨骼棘突而出,几乎要刺穿皮肉,让整条尾巴呈现出诡异的折断状。
商成洲额角青筋直跳,看着云觉怒声喝问道:“你干了什么?!”
云觉身周一直如游蛇般滑动的粗壮根茎上却生出一枝小小的细芽,细芽的顶端,赫然卷着一颗有几分眼熟的黑珠子——正是医谷谷主临行前交给程煜的那颗!
细芽的顶端轻轻敲了敲珠子,厚厚的外层却像泥土般干裂脱落,露出了其下莹润的浅蓝色光芒。
看到这熟悉的光芒,商成洲下意识扭头朝齐染看去,却发现素来从容的他也露出几分罕见的怔忡。但只是一瞬,齐染便恢复如常,不顾程煜挣扎强行扣住他的手腕,灰蓝眼眸霎时沉冷了下来。
“碧桃。”
随着这声轻唤,商成洲交给程煜的储物戒中泛起浅碧微光,少年的喘息也渐渐平缓了些许。
“若非这残片镇着,这位小师弟早被浊气侵蚀成怪物,被我扔出界外了吧。”
“虽不知你为何会带着这个,”云觉微笑道,“但先生的力量依旧清气卓然,正可藏下我的妖力,多谢了。”
无数细枝游动起来,迅速纠缠成了奇异的阵法,那枚散发着莹蓝光辉的珠子被阵法托在正中,顷刻便如流水般消解在了阵法中央。
莹蓝色的光芒如同奔涌的溪流,沿着巨榕虬结的根茎脉络飞速流淌,瞬息间便窜升至那遮天蔽日的巨大树冠,浓密如云的绿叶沙沙作响,每一片叶子的脉络都赫然亮起了浅淡却清晰的蓝色荧光。
突然,万千诵经声由远及近,最终化作震耳欲聋的雷音。佛龛中,密密麻麻的肉身活佛尽数亮起了金色的佛光,虚白的灵雾自树根蒸腾而起,配上那庄严佛号和佛顶金光,竟真有了几分入了雷音宝刹、得见西方极乐的煊然威势。
商成洲未劈开的那些远端的气根接连炸裂,无数奇形怪状的躯壳裹着粘稠腥臭的液体纷纷从中滚落而出,甚至还有兽耳妖族、透明翅翼的虫族混杂其间。
而在离几人较近的一处颜色浅淡的气根间,商成洲看到了一抹暗金色的羽翼——赫然是先前被云觉捞走的翼族首领。
就在此时,四周仿佛骤然暗沉下来,商成洲猛然抬头看去,却无比震惊地看到那一向晴朗的天空竟不知从何处聚起了层层叠叠的雷云,甚至有电光如银蛇般在云间扭动。
“哈。”
云觉脚踩巨榕根茎,仰头望着那天雷滚滚,极轻地笑了一声。
“果然如此……只要清气足够,功德加身,即便身处此界仍能引来劫雷。”
昏暗的天幕下,他周身似乎也开始散发出浅淡的金色佛光。
“今日,便是贫僧得大圆满之时。”
“轰——!”
当第一道雷霆落下的瞬间,商成洲瞳孔骤缩,一手将齐染圈在怀里,一手提起程煜,在骤然亮起、密密麻麻的狂暴电弧间急速飞退数步,才险之又险地将两人带离了雷霆落下的中心。
那无数梵音骤然响亮起来,宛如一道逆流而上的雷音洪流,与那最根粗壮的雷霆悍然相撞,又如水油相融般顷刻间化为一道青烟。
“轰——!”
第二道雷霆却已然裹挟着万钧之力轰然落下,巨榕树冠沙沙作响,那些叶脉里流淌的莹蓝光芒骤然大亮。云觉抬手朝着天空猛地轰出一掌,一只由莹蓝光芒凝聚而成的巨大掌印逆势而上,在半空中与那道恐怖的天雷悍然相接!
震耳欲聋的巨响中,两股力量接连炸裂,化作无数狂暴的电蛇迸溅四散!地面那些模糊的木刻雕像也在瞬间被劈得粉碎,化作满地焦黑的残屑。
商成洲带着两人在这些密集的电弧间艰难闪躲着,眼见一道扭曲的电蛇已避无可避,一道薄薄的莹蓝光幕瞬间张开,勉强将那电光挡下。商成洲霎时感觉肩颈处传来齐染压抑的闷咳,鼻尖更是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浅淡的血腥气。
胸中的怒火又向上烧灼了一寸,他将两人带到一处巨大佛龛后暂避,果然看到了齐染唇角溢出的血。
“你……你到底……”他气得发很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想怒斥齐染到底做了些什么,将自己半身神魂白白送人,又急他已然这幅样子,却仍要为他强行出手。
“你再随便出手!我就要收回我送给你的名字了!你听见没!你这个混蛋!”
商成洲瞪着一双泛红的鸳鸯眸,朝齐染大声喊道。
齐染闻言一怔,唇角极轻地挑了一下,却又抑制不住翻涌的血气,掩面细细咳了起来。
商成洲紧咬着后槽牙看着他苍白的脸,再回身之际,第三道雷霆已然落下。
脚下大地剧烈震颤,仿佛有无数的根茎在地下疯狂游走涌动。
商成洲视野中那些无处不在的,如飞虫般的细雾仿佛被一股什么无形的力量驱赶着,又仿佛是有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此地,让那棵巨榕的枝叶愈发鲜翠欲滴起来。
云觉手臂轻挥,无数榕树叶飘然而起,竟在半空织就了一张巨大的袈裟,将第三道、第四道雷霆尽数接下。
半空中那几乎要撕裂天穹的雷光闪得商成洲睁不开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却仍倔强地努力睁大双眼,试图看清天上境况到底如何。
他忍不住吐了两句脏字:“妈的,到底有几道雷啊?!”
“古籍有载……升仙劫,共有九重。”齐染轻声道。
“他若撑不住九道雷,我们岂不是都要完蛋?”商成洲心头一沉,自觉没那个本事挡下这些劫雷,又不住唾骂了两句,“这小子是想拉我们一起陪葬?!”
他回头看向齐染大吼道:“这他妈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吗?!”
齐染未答,只抬起手牵着他握刀的那只手,靠坐在那佛龛前,仰头静静地看着这宛如末日般的景象。
当第五道雷霆落下时,那由巨榕树叶织就的袈裟顿时化为漫天飞灰,但无数根茎破土而出,纠结成巨盾,一层层挡在云觉身前,又层层炸裂,直到落到他身前十尺时,最后一面木盾才堪堪抵住余波。
商成洲:“这傻逼要撑不住了……”
而就在此时,云觉却突然抬起了手,掌心之上,赫然是那只泛着浅蓝辉光的、小小的白鹄鸟。
“敬告上天!”
“释迦牟尼佛体火化后,七国国王率军至拘尸城,求分舍利,后舍利分存七处,由此免却诸国战端。”
“云觉自绝地天通后,将肉身留存常世,半妖领主争抢分持吾之肉身残躯,以吾血肉为引,消解浊气,方不致彻底丧失神智,祸乱人世!”
“吾之神魂留存此界,又以我一己之力,为此界妖族尽作涤礼,才令他们得以残存,不至同类相残!”
“云觉已救万人、万妖、众半妖,可有登天之格?!”
天幕上,那黑沉的雷云竟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诡异地凝滞了一瞬。
而云觉掌心的那只小小的白鹄鸟,却缓缓睁开了冰珀般的眸子,仰天发出了一声细细的长唳。
商成洲的瞳孔骤然缩紧。
雷云之后,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大门轰然敞开。
随即——
——有什么东西,看了他一眼。
那一瞬的“注视”仿佛带着整座乌苏达山的重量,仿佛一瞬就能将他碾成飞灰。
商成洲只觉得浑身的肌肉瞬间僵死,心脏和呼吸同时停滞,连毛孔都细微地张开了,皮肤下奔流的血液似乎都冻结了。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某个庞大的、无法触及、无法战胜的存在,从九天之上,投下了一瞬却又永恒的目光。
等他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后背已然被冷汗浸透,四肢百骸更是传来一种虚脱般的无力感,只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死”了一遍了。
就在此时,一具微凉的躯体贴上了他紧绷的后背,齐染不知何时已悄然起身,从背后轻轻环抱住了他僵硬的腰身。
熟悉、清苦的药香飘在鼻间,总算让商成洲从恍惚中寻回了几分神智。
他喉结滚动,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到的颤抖:“你……你……”
你感受到了吗?
他想问。
可心脏却骤然揪紧了一瞬,让他意识到这个问题或许并不该随意出口。
但身后人已然理解了他的意思,下巴轻轻垫在他肩上,只回了一个字:
“嗯。”
而就在此时,那扇无形的大门不知何时已全然合上,阴沉的天幕竟缓缓变得清透起来——那劫云竟在渐渐散去。
云觉脸上那仿佛凿刻上的温和笑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仰头看着那逐渐消散的雷云,眼底浮出了不可置信的茫然:“……为何?”
“清气足够……这般功德,为何天门不开?!”
他低头看向掌心那只被莹蓝光芒包裹的白鹄鸟,它冰珀般的眸子静静地与他对视,无波无澜——便如那个懒散地躺在亭中,静静看了他数年的人一样。
“……呵。”他漏出极嘲讽的一声笑,恍然意识到了什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因为我是半妖么?只要有一丝的妖族血脉,这天门,便不会开了吗!”
他猛地攥紧五指,莹蓝光芒从指缝溢出:“先生……再助我一次吧……”
话音未落,他便猛地将掌心那团散发着莹蓝清辉的白鹄鸟虚影狠狠摁向了自己的眉心!
“混账!”
商成洲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那可是齐染的神魂!!!
他身形暴起,正准备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阻止,可微凉的手指却已极其自然地从他小臂上滑下,轻轻捏住了他紧握乌焰刀的手腕。
齐染便这么牵着他的手,缓缓抬起,直到乌焰刀漆黑的刀尖指向了那个赤脚踩在巨榕之上,疯狂吞噬力量、身躯因力量涌动剧烈颤抖的僧人。
他甚至用鼻尖轻轻蹭了蹭他汗湿的脖颈,温凉的呼吸喷洒在他颈侧,带着他熟悉的药香和一丝浅淡的血腥气,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在肩头:
“商成洲……”
“你看到了吗?你给我的,我留下的引子。”
“去找到它,然后……结束这一切吧。”
*
猫能想到最大的威胁:我以后不叫你小名了![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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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告天鸟(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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