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蓝色的光芒淹过之后，鼻间浮现的，却是一股无比腐臭的气息。
商成洲看了看自己有几分透明的掌心，已经有些习惯这样穿梭来去的场景了。
齐染无比自然地牵起他的手，带着他穿梭在这些衣衫褴褛的乞儿平民之间，直到走到街角一处用破布和木棍搭起的棚屋前才停下了脚步。
肮脏的街角，潮湿的污臭水沟旁，有两个瘦小的身影。
今日有一点细雨，两个小不点只能躲在那破布下。此时的云觉比商成洲梦里见到的还要小上一些，不过六七岁的样子。
小小的云觉只有一块破布裹着身子，睁着一双怯生生的眼睛，望着街上匆匆的行人。
而棚屋外，瘦小的女孩正踮着脚，努力借着这一点清润的细雨，将自己的脸擦得干净些。她头发枯黄，可那双圆眼却黑亮亮的，透着股不服输的机灵劲儿。
“你在这儿等着，别乱跑。”小霞珠回头叮嘱道，“今日有雨，客人少，烧饼摊的老伯若心情好，说不定会愿意舍半块饼给我们。”
小云觉瑟缩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扣着指甲缝里的淤泥：“可、可那摊子有好多妖族都喜欢去……”
“不怕！”霞珠撇撇嘴，“我会留心的！”
她转身跑进雨幕，小小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拐角。云觉站起身，似想跟着她一起去，可犹豫了半晌，还是缩回了小棚，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商成洲皱了皱鼻子：“原来他们从小便认识……霞珠那丫头，还说她是云觉半路救来的，果然在骗我。”
齐染只轻挥袍袖，下一瞬，画面流转。
今日却是个晴朗的好日子，小云觉缩在一处阴影下，身子紧贴着斑驳的砖墙，里面传来教习晴朗的诵读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他听得入神，却不防一块石头狠狠砸在了头上。
额角顿时蜿蜒流下一道血痕，几个穿着布衣的孩童站在不远处，满脸厌恶地大喊道：“半妖崽子！滚远点！脏东西也配听圣贤书？”
云觉吓得一颤，连忙站起身，慌忙便往回跑去，却被那几个孩子抛着石头撵了一路。
直到跑回那条酸臭的小巷，孩童们才停手，只是站在巷口大声嘲笑，不时往里丢些石块。
“阿弥陀佛。”
却听一道平和的声音响起，一个面容端正的僧人出现在巷口，拄着禅杖缓步走近：“小施主们，何故欺凌弱小呢？”
孩童们见有大人来，一哄而散，而空明方丈则矮身扶起了蜷缩在地上的云觉。
见他满身斑驳血迹，脸上还有青淤，僧人轻声问道：“小施主，在这红尘间挣扎过活，苦么？”
云觉茫然道：“红尘……是什么？”
僧人一怔，低低笑了一声：“红尘……便是这世间。”
云觉想了想，小声答道：“若红尘觉得我苦，那我便苦。”
空明微微挑眉：“何不脱离这红尘，自去寻个清净呢？”
云觉更困惑了，歪着头反问道：“何处……不是红尘呢？”
空明怔了怔，随即朗声大笑，将云觉一把抱了起来：“善哉善哉，小施主，愿同我去寻一方净土么？”
云觉懵懵然地看着他，又回头看了看那个空空的棚屋——霞珠还没回来。
可那僧人身上的气味清正平和，即便是半妖也抵御不住，便往空明怀中缩了缩，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人目送着空明抱着小小的云觉离去，而不过前后脚的功夫，霞珠便青红着半张脸，攥着半块馒头，兴冲冲地跑回了草棚。
可只有地上零碎的石块，还有一些斑驳的血迹。
她愣在原地，张了张嘴想喊什么，却又闭上，攥着馒头的手微微发抖。半晌，她才沉默地蹲下来，一个人一点点吃完了那半块馒头。
商成洲沉默地看着小小的女孩子抽着鼻子，就着自己的眼泪艰难地吞咽着那粗糙的食物，低声道：“走吧。”
齐染会意，下一瞬，画面再转。
此时的云觉已和商成洲梦中差不多大，约十岁左右。他正跪坐在蒲团上誊写经文，字迹工整清秀，可写着写着突然闷哼一声，手指一阵痉挛，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墨迹。
他咬着唇，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妖族血脉决定了他更容易以浊气修妖力，强行修炼灵力，即便是中正平和的佛门心法，也会冲撞颈脉，疼得他指尖发颤。
“又疼了？”空明缓缓步入房中，掌心轻轻搭住了小徒弟的肩膀。
随着淡淡的金芒亮起，云觉的抽搐才平息了下来。
“多……多谢师父。”小豆丁垂头丧气地低着头，轻声道，“师父……半妖是不是，果然不能修佛法呢？”
空明跪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轻轻提起那张已毁了的经文，沉默了许久，突然出声道：“云觉，你可想学阵法？阵法精熟者，对力量脉络如臂指使，兴许会对你的修习有益。”
云觉猛然抬起脸，眸光亮晶晶的：“我想！师父，请教我阵法！”
空明欣慰地摸了摸小沙弥的头顶：“我有一故友，传信来会在河陵待上些时日，我会请他来教你。”
云觉纳闷道：“师父不可以教我吗？为何要让别人来教？”
空明却伸指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常人见他一面都难，你还嫌弃上了。”
云觉揉着发红的额头问道：“师父的友人很厉害吗？”
空明叹声道：“凡人和天人之别吧。”
云觉懵懵地点了点头。
商成洲闻言，下意识反手攥住齐染细白修长的五指，轻声道：“天人……安卡，你不会真是天上落下来的吧？”
“别瞎想。”齐染挠了挠他的掌心，“走了。”
——此番出现的，却是商成洲梦中那熟悉的小亭，熟悉的躺椅上，蜷缩着黑发蓝眸的前世的“染”。
云觉乖巧地跪在他对面的蒲团上，看着先生翻看着他的课业。
商成洲顿时起了兴致，拉着齐染凑到那人身边，不住左右打量着。
越看越觉得……两人明明除了瞳色和发色，五官几乎一模一样，可气质却又迥然不同——便如坚冷的冰和轻寒的雪。
而就在此时，躺椅上的人忽然抬起头，漫不经心地朝他们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一瞬间，商成洲几乎以为对方真的看见了他们。
可只是那一霎的功夫，那人的目光便浅淡地扫过，又落回了手中的墨稿上。
刺骨的凉意顺着商成洲的脊背窜上头顶，商成洲下意识捏紧了齐染的手，低声道：“有没有觉得……他方才看到我们了？”
齐染若有所思道：“或许有所察觉……但未必知道我们是谁。”
商成洲不可置信道：“这不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吗？我们不是只是投影吗？”
齐染轻声道：“便如佛家讲的因果缘法……也许他是感知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将会招来一些因果。”
“云觉。”
“是，先生。”小沙弥抬起头，紧张地望向躺椅里的人。
“为何会有这样的念头？”
小云觉抿了抿唇，小声道：“先生……难道不曾好奇过自己的前世吗？”
“……经书里说，阿难问佛陀，轮回可有终点？佛陀答，若贪嗔痴三毒尽除，便至涅槃寂静之境。”
“可我若不看遍轮回，怎知我贪欲为何？众生于六道往复，却又抛了前世，岂不是无尽蹉跎？”
小云觉双手合十，低头道：“先生，我想渡这苦海。”
黑发蓝眸的“染”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浅淡的莹蓝光芒托着写满墨迹的厚厚纸卷，轻飘飘落在了小沙弥光洁的头顶。
“若要讲佛法，去寻空明。”
小云觉缩了缩肩膀，收起墨稿，细汗却不住从额顶簌簌落下，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先生……若我的前世，只是一凡人，可会有慈爱的父母？是一仙人，可会免去了许多苦痛？若是一妖族，可能活得随性恣意？”
“……云觉只是好奇，便生了许多虚妄的念头，请先生责罚。”
躺椅上的人沉默了许久，缓缓抬起苍白的手。
莹蓝光芒如细密脉络在他指尖流转，迅速勾勒出繁复的阵图，其间隐约显出一面镜子的虚影。
云觉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看着那阵图成形后，轻缓地飘到了自己面前。
苍白的指尖轻轻地点了点那虚影：“也许这才是你的三毒……可记住了？”
小沙弥紧紧盯着那复杂的阵法图路，轻轻点了点头。
下一瞬，修长的五指合拢，那似乎将要成形的冰镜便倏然爆散成了无数细碎的莹蓝光点。
“啊……”
云觉怅然若失地看着那破碎的镜子，却听面前人轻声道：“去吧，明日起不必来了。”
云觉一惊：“先生这是何意？是云觉生了妄念惹先生不喜么？我……”
“染”轻轻摆手：“如今你已能稳定灵力妖力，没什么可教的了。这便是最后一道习题，何时解出，何时再来寻我”
他顿了顿，冷淡的眸光却扫过周围，落在了虚空中的某处：“也或许……会是我去寻你。”
“……是我的错觉么？”商成洲看着这一幕，微微蹙起了眉，“他似乎对自己半妖的身份十分不喜。”
“不是错觉。”齐染将下巴轻轻搁在他肩上，似是有几分困倦道，“若不在意出身，不会费心探究另一种可能。”
言罢，他便伸手打散了亭中的画面，转眼间，两人已站在熙攘的街市上。
“小师父，今日可还是素面馒头么？我这有今天刚蒸的菜包，没搁猪油，小师父也一齐带上吧。”
也没等云觉回复，那大娘便把馒头和包子一齐塞了过去：“先前若不是空明方丈出手，上次差点被大妖砸了我的摊子，小师父千万别推辞。”
面容尚青涩的云觉微微挺起了胸膛，脆生生道：“那我便不与大娘客气了，多谢。”
“诶——”大娘笑眯眯地挥了挥手，“小师父常来啊。”
抱着热腾腾的油纸包，云觉小步往寺庙的方向跑去，半途却不知听到哪里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随即便是人群惊慌四散。
云觉微微蹙了蹙眉，整了整身上的僧袍，犹豫片刻，还是抱着油纸包逆着人流挤了过去。
身形魁梧的虫族大妖正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密密麻麻的复眼慑人得很。他脚下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女，半边脸站满了血迹，却仍强撑着抬着头。
“翼族的半妖崽子，谁给你的胆子来偷我的东西？”虫族冷笑着，脚下微微发力，少女便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云觉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手指攥紧了怀里的油纸包，第一反应便是提脚转身离开，莫要招惹麻烦。
却听那少女突然开口——
“大、大人……”她声音颤抖，却强撑着挤出一点讨好的笑来，“我、我长得还算干净……您绕我一命可好？饶我一命，让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虫族嗤笑一声，又狠狠踹了她一脚：“就你这幅模样，也配？”
云觉脚步一顿，面上掠过无比复杂的神色——有厌恶、有轻蔑、还有一点隐隐的悲哀。
他鬼使神差般回头，正巧看着少女颤着手努力擦去脸上的血迹，露出了一张虽有几分稚嫩但格外熟悉的脸——
霞珠？！
云觉慌忙回身，却看到那虫族一臂已变成巨大的足肢，眼见着就要穿透少女的胸膛——
“且慢！”云觉冲上前大声制止，嗓音却微微发着颤。
他躬身行礼道：“施主可是来北塔寺做涤礼的？家师空明方丈已等候多时了，可千万别误了时辰。”
虫妖嗤笑一声：“吃个半妖能费多少功夫。”
眼见着便又要动手，云觉额角渗出冷汗，肩膀却微微垮下了——他已然准备放弃了。
而就在此时，一道平静的声音伴着禅杖点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弥陀佛。施主今日既来求法，何苦要多造杀孽，还望高抬贵手。”
空明方丈手持禅杖缓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个青衣素带、姿容秀丽的年轻大夫。
在看到那大夫面容的瞬间，商成洲明显察觉到一直软软靠着自己的人身体紧绷了一瞬。
是孟淮泽。
*
[化了][化了][化了]写不完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5章 告天鸟（二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