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虫妖与空明对峙良久,终是冷哼了一声挪开了脚。
孟淮泽见状立即背着药箱上前,仔细查探霞珠的伤势,为她进行包扎。
“施主,请随老衲来吧。”空明方丈转身为虫妖引路,虫妖轻蔑地瞥了一眼仍低着头的云觉,便缀着空明方丈离去了。
待二人走远,云觉才长舒一口气,急忙跑到霞珠身边。他抱着油纸包,看着气息微弱的女孩轻声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可女孩伤势太重,只是勉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便昏迷了过去。
云觉看着孟淮泽,颤声问道:“她……她能活吗?”
孟淮泽仍专注着手下的动作:“能活,只是伤到了脏腑,需要修养一段时间。”
直到少女的情况稍稍稳定了下来,他才移转目光看向了一旁蹲着的云觉。
他眸光柔和,却带着一股奇妙的审视,让云觉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避开了他的视线。
“确实有几分相像……”孟淮泽展颜一笑,摸了摸他的头,“方才若不是你挺身而出,这姑娘此时已然没命了,小师父慈心。”
云觉面上闪过高兴的神色,却又立时抿起了嘴,低下了头。
孟淮泽只当他有些害羞,温声道:“寺里可有禅房让姑娘养伤?在下的住处太过狭窄,恐有不便。”
“当然。”云觉连连点头,主动为他引路。
“……竟是这样相认的吗?看上去倒也平常。”
商成洲不解道:“那他为何听你说起孟淮泽时,脸色都变了呢?”
齐染伸手打散了眼前的画面:“再看看。”
下一瞬,莹蓝的辉光带着散碎的画面缓缓流淌而来。
商成洲看到霞珠在北塔寺安置了下来,孟淮泽却在寺庙附近租了间小屋子,布置起了医馆。
云觉和霞珠相认时,脸上还带着淤青的少女煞有介事地拍着云觉的肩,高兴地大声道:“太给我长脸了!”
岁月流转,孟淮泽的医馆生意日渐红火起来,上门的不仅有凡人,更有趁夜而来的半妖和修为尚浅的小妖。
霞珠伤愈后,便让云觉帮她掩盖住半妖的气息,在医馆里帮忙打打下手。
孟淮泽也常来寺中探望云觉,带着自制的药膳,传授零星的医术,如同兄长一般陪伴他。
即便是发育迟缓的木族,过了这般久的安稳岁月,昔日的小豆丁也长成了面容俊美、身形修长的青年,一袭洁净僧袍穿行市集间,百姓们恭敬地唤着“云觉师父”。如今他已能将半妖气息掩盖得完美无瑕,即便为大妖作涤礼也再无畏惧。
画面飞速流转,看得商成洲眼花缭乱,正闭着眼睛欲甩去脑子里的眩晕感,就被齐染轻轻捂住了眼睛,直到某一刻,才轻轻放开。
此时两人正站在孟淮泽医馆他日常休憩的里屋中,一灯如豆,映在那双秀丽明媚的凤眼里。
孟淮泽用银针挑着灯芯,对着坐在对面的云觉轻声道:“……如今你已长大成人、修为稳固,往后岁月想必也能顺顺遂遂。我也算报了养父的恩情,是时候离开了。”
云觉脸上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膝上的手紧紧攥住僧袍,指节微微发白:“……孟大夫,竟一直知道我是……知道我的身世么?”
孟淮泽没有察觉他的异常,仍望着烛火轻声道:“是,当年若不是随口和剑仙大人提了一句,也不知何时才能找到你。”
他轻叹一声:“如今剑仙大人和那两位公子也不知去了何处,只盼他们一切安好。”
“再……再多留些时日吧。”云觉声音有些许干涩,“何必急着离开?”
孟淮泽放下手中的银针,摇了摇头:“我在此处已停留得够久了。”
他似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唇角带着有些怀念似的笑意:“昔年剑仙大人随口给我编了个从山越而来的医谷弟子的身份,可我这辈子还未去过山越。此次离开河陵,便打算去瞧瞧。”
“若路上能收几个有慧根的徒弟,找一处山灵水秀的地方隐居下来,偶尔出山问诊,倒也不错。”
“孟大夫,当真会离开河陵么?你会与旁人说起我的事么?”云觉低声道。
孟淮泽只当他不舍,笑道:“自然,我知道你一路有多么不易,日后若成了得道高僧,我定然好生为你宣扬一番你的美名。”
“……不、不用。”
“嗯?什么?”
云觉摇了摇头:“没什么。孟大夫何时动身?霞珠呢?”
孟淮泽:“就这几日吧,收拾妥当便走。我还未问过霞珠的意思,但我看她或许更想留下。”
……
商成洲懒懒打了个哈欠,回头却见齐染眉头微蹙,顿时精神一凛。
“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齐染轻声道:“他不该选在此时说这些的。”
下一瞬,眼前的景象如烟云般散去,再出现的,却是云觉找到了院落中正在晾晒药草的霞珠。
他面色苍白,不住滚动着手中的佛珠:“霞珠……孟大夫、孟大夫要走了!”
“嗯,我知道了。”霞珠忙着手中的活计,“我和他说我会留下,我想试试做点药材生意之类的……总得看我们云觉大人成为人人尊敬的圣僧才是,对不对?”
她嬉笑着回头,却正对上了云觉堪称慌乱的神情,面色顿时沉静了下来,擦了擦手上的灰尘,走到云觉身边低声问道:“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我是、我是半妖。”云觉声音有些许发颤,低头道,“他要是说出去了怎么办……进了佛寺,当了佛修的半妖……他们会不会废去我的修为,把我赶出去?”
霞珠不解道:“不是有空明方丈么?他总会护着你的。”
“正是因为有师父!”他突然抬头大声道,“若他们知道我是半妖,所有人都会指责师父为何将肮脏的血脉引入了佛家清净之地……云觉是师父给我的名字……若我不是佛修,我便什么都不是了……”
霞珠沉默了片刻,伸手接过他手中几乎要被扯断的佛珠,低声道:“云觉……半妖有这么不堪么?”
“我娘病逝时,我阿爹是随她殉情去了的。虽然我一直怨恨他们抛下了我……但没有办法,阿爹太喜欢阿娘了,他只是没有那么喜欢我而已。可我知道,若我阿娘身体康健,我们也能在山上的小屋里,寻些野果,靠阿爹打猎,平平稳稳地活下去。”
云觉瞳孔仍在微微发颤:“可若你不是半妖,你们便能住在城里,不用在意旁人目光,不用担心哪日被大妖捉了去,活得更舒坦!”
“我昨夜一直做梦……梦见孟大夫说北塔寺的佛修云觉是半妖,梦见其他佛修带着大来妖声讨师父……他们将我赶了出去,,百姓朝我身上扔石头……”
“啪——”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云觉捂着脸上的红印,呆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女,眼眶微微发红。
霞珠蹙着眉看他,声音也沉冷了下来:“孟大夫是我的恩人,是个温柔慈和的人,不是会在背后嚼人舌根的小人,你不能在我面前这样揣测他。”
“你是修佛法的僧人,旁人如何看你不都是身外事么?怎么如此沉不住气?”
“除了这个……霞珠,除了这个……”
云觉低头道:“我只求你一件事,麻烦你送孟大夫离开河陵么……只要离开河陵就好。”
霞珠沉默了许久,将佛珠还给了云觉:“……好,也算我送他一程。”
云觉拉住她的手,塞过一枚紫红色果实:“这是我的榕树果,若出了什么事,将果子丢到地上,我会来赶来相助,路上千万小心。”
霞珠看着掌心的小果,面色终于缓和了几分,轻哼了一声:“还算你有良心。”
商成洲看着那枚有几分眼熟的果子,心头莫名掠过一丝不安,正打算出声问些什么,又被冰凉的手指覆住了眼。
他能感受到身周的景象飞速移转,碎片似的杂音糅合成刺耳的喧嚣,最终在某个月夜里定格——
“嗷呜——!”
凄厉狼嚎划破夜空,将林中篝火旁的两人惊醒。孟淮泽脸色骤变,一把将霞珠拉到身后。黑暗中,一对莹绿狼眼已然幽幽亮起。
竟是一只被浊气侵染已深,神智已近发狂的狼妖!
半妖的气味于他们而言可是上等的美味,狼妖贪婪的目光死死锁着孟淮泽身后的霞珠,仰天一声嘶吼,便朝二人猛扑了过来。
孟淮泽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篆,下一瞬,莹蓝剑光划破天际,在半空中便将狼妖斩成两段。
孟淮泽带着霞珠急退两步躲开半空洒落的腥臭狼血,稍松口气:“还好有昔年剑仙大人留给我的保命符篆……”
霞珠有些愧疚道:“许是此地离北塔寺太远,云觉的力量已不足以掩盖我身上半妖的气息……明日我便回返——”
话音未落,黑暗中却猛然窜出数道灰影,腥臭的妖气扑面而来,霞珠到底要比孟淮泽反应更快些,拉着他往旁边一道,堪堪躲过了那几道利爪,自己却险些被砍下一条胳膊来。
“霞珠!”孟淮泽瞳孔骤缩,迅速扯了根布带便想为她止血,而少女却苍白着脸推开了他,狠狠将枚紫红色的果子用力摔在了地上。
“噗。”
果实碎裂的瞬间,一棵巨大的榕树以惊人的速度破土而出,枝干虬结、绿叶疯长,粗壮的根须瞬间将扑上来的几只狼妖抽飞了出去。
树干中央裂开了一道豁口,缓缓走出了云觉的木根傀儡,只是此时的傀儡面容模糊,动作也比天涧里的他僵硬了太多。
见傀儡操纵着巨木与狼群搏斗,霞珠拉着孟淮泽转身欲逃,却被狼群拦住去路。
眼见着木根傀儡的动作愈发迟缓,而身边少女身上的血腥气渐重,脚步也开始发起了沉,孟淮泽一咬牙,竟将霞珠推给了往木根傀儡的方向用力一推:“带她走!再这样下去都活不了!”
“孟大夫!”霞珠惊叫道,“你会死的!”
“我是凡人!它们的目标是你!你走!”孟淮泽几乎是赤红着脸嘶吼着,“走!”
木根傀儡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那模糊的面孔似乎“看”了孟淮泽一眼,随即一根粗壮的根须卷起了霞珠的腰,莹绿的光芒爆亮,将她逼回了本体小鸟的模样,枝干一卷,便化作绿光急速遁去。
小鸟发出啼血般的哀鸣,身周的景物飞速后退,黑豆般的眸中最后的景象,便是被狼群掩埋的青衣大夫。
……
商成洲看着这一幕久久无言,齐染仍将下颌搭在他肩上软软靠着,可商成洲却能感受到他放轻了的呼吸。
他又快速翻阅起两人的记忆——
他们看到在禅房内打坐的云觉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边的榕树虚影瞬间爆散成漫天光点,他捂着胸口剧烈喘息着,眸中既有悲伤,又有一丝……隐秘的庆幸。
也许是脑海中百转千回地浮上许多念头,他突然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龌龊。”他低声咒骂着,身体因为脱力微微颤抖,只能闭上双眼,一遍又一遍地念诵经文。
他们看到重伤初愈的霞珠醒来,呆愣愣地看着前方沉默了许久。
“若我不跟着孟大夫……”
“若我不是半妖……或者更厉害些,哪怕是只小狐狸呢……”霞珠苍白着脸,低声道,“若我会狐族的媚术,我便能拖住他们,让孟大夫先跑了……”
她直直看向床边的云觉,颤声问道:“云觉……你是故意的吗?故意让我跟着他的?故意只救我一人回来?”
云觉面色苍白,轻咳了两声,垂眸道:“我如何料到你们会遇到最难缠的狼族……”
少女闻言,瞬间掩面痛哭起来:“为什么这么傻呢?死、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我一直想着,我阿爹阿娘觉得死了更痛快,我便要好好活着,活给他们看……可我从没想过要让别人因我而死……”
云觉递给她一碗汤药,低声道:“别说这种话,霞珠,孟大夫也是希望你好好活着。”
……
“他是故意的吗?这小子。”商成洲蹙眉问道。
齐染没有回答他,只抬起了胳膊轻轻环住他的腰,似是想汲取一些温度一般,让他更紧地贴向自己,另一只手又拨弄着流水般的画面。
此后,云觉废寝忘食般钻研佛法和阵法,似乎是想借此麻痹自己。
而两人再也没有提起那个温和的青衣大夫,更没有提云觉那一刻的退缩和私心,他们依旧一同长大、互相支撑着,可某些东西,似乎已然从根上便长出了腐朽的霉菌。
霞珠在某日收拾起了行囊,带着云觉给她的榕树果,踏上了前往山越的旅途。
她也路过了那座开满桃花的山谷,化作了原形在巨大的桃树上来回蹦跳着,又在不远处的芒山深处,找到了一座山灵水秀的山谷。
她将云觉给他的榕树果丢下,翠绿的光影构建出了玄妙的阵法,一株硕大的双生大叶柏拔地而起,将那幽谷隐在了云雾间。
而云觉累了的时候,便会独自一人前往那座小亭,打扫着那仍旧崭新的躺椅,跪坐在自己的蒲团上静静出神。
他的修为一天比一天强大,直到他从坐化前的空明方丈那处接过了禅杖,也接过了北塔寺。
终于有一天,当他又走进那座凉亭时,躺椅上却蜷着个苍白的影子。
流水般的黑发几乎垂落在地上,云觉屏息看着眼前人闭目养神的模样,却发现他的面貌竟与自己年幼时分毫不差,随即缓缓地跪在了他身前那有些老旧的蒲团上。
一道黑影宛如从夜色中浮现,黑雾散去后,抱着黑刀的阿黎倚靠在凉亭的柱子上,低头看着他,嗤笑了一声:“小豆丁成大和尚了。”
躺椅上的人懒懒睁开眼睛,露出了那双如冰晶琉璃般的莹蓝色眸子:“云觉,我给你留的题,你可有解了?”
*
还是想把这两只的故事讲完,虽然也许是不算讨喜的两个角色[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6章 告天鸟(二十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