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所托。”
云觉熟练地低头沏茶,将茶水和那枚古朴的木底铜镜一并奉上,温声道:“先生怎么突然来了?剑仙大人又去何处了?”
阿黎一屁股坐到他身边的蒲团上:“去打架了。”
“谁如此不长眼,竟惹得剑仙大人出手了”
“倒也不是,”阿黎挠了挠头,撇嘴道,“他想先把那些大妖打服了……”
他努力斟酌着语句,还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跟你说不明白,他们也不乐意告诉我。”
听到此处,商成洲没忍住,恨恨掐了一把齐染搭在自己腰间的手。
身后却传来低低的笑声,腰间的臂膀反而收得更紧。直到商成洲不适地动了动身子,齐染才松开手,缓步走向记忆中前世的自己,静静垂眸端详。
商成洲便站在不远处看着,只觉得这样两张脸一同摆在面前实在让人有些着恼,下意识别开视线,却又正对上阿黎面上那有几分臭屁的神色,有些不爽地轻啧了一声。
“你在看什么?”商成洲问道。
齐染轻轻点了点自己的眼角,唇角微扬:“我的眼睛,和他的眼睛,谁的更好看?”
商成洲目光快速扫了两轮,猛地扭过了脑袋:“……这段记忆到底要看到几时?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齐染看着他有些泛红的耳尖,轻声道:“云觉与我说,天一当年所谓剑斩通天路,实则只是斩了为仙人引路的白鹄鸟。”
“什么?!”商成洲心头一紧,“白鹄鸟……不是你的神魂吗?”
“不过都是云觉的一面之词罢了,我只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到底为何。”
齐染走回他身边,轻轻牵起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随意划动着:“云觉说,天一是开了天门,又自愿堕回下界的地仙。”
“可你觉得,若他渡了那九道雷劫,若……想让他入‘上界’,他能违抗么?”
商成洲回想起先前开了天门后那宛若能将人瞬间碾碎的注视,下意识攥紧了齐染的指尖。
他正要开口,却见齐染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继续观看记忆中的景象。
天一来了。
他仍穿着那身破旧的白袍,衣摆似乎还带着点泥泞的污渍,背着一柄细长的剑——正是那把刻着“染”字剑铭的薄蓝长剑。
他见云觉和阿黎有一搭没一搭地叙着旧,眸光却直直落在了躺椅上那人掌心那枚木底铜镜上。
“哟,你小徒弟果然有些本事么。”天一反手解下长剑抛去,却在半空便宛如溶解在空气中一般,化散成一道薄蓝的雾光悄然淡去了。
他扯过一张蒲团席地而坐,仰头灌下一口酒,满足地咂了咂嘴:“还是打完来这一口得劲儿!”
“剑仙大人……佛门清净之地……”云觉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作罢了。
“与他说了吗?我们的打算。”
“还未。”
“先生?”云觉不解其意。
“果然,这费口舌的功夫还是得我来做。你个闷嘴葫芦。”
天一有些无奈地笑骂了一句,转向云觉正色道:“小和尚……我们想造一处小世界,将整个妖族都装进去,你可愿助我们么?”
这神来之笔让云觉愣住了,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这是个玩笑么?”
天一轻叹了一口气,歪头看了看澄蓝的天空,仿若在征求谁的意见似得,又不屑地撇了撇嘴。
“小子,大事我从不开玩笑。”
云觉怔然地看向那双向来带着不羁笑容的狐狸眼,却感受到了些莫名沉重的氛围,下意识垂首道:“剑仙大人,请继续。”
“很简单。我想断了那条通天路,绝了这神州大陆的清浊二气供养……届时二气只供维系轮回,而再也生不出灵力,或妖力。”
云觉只觉宛若在听天方夜谭一般,茫然道:“这……能做到么?为何……”
“能做到。”
天一答得斩钉截铁,面上是无比笃定的神色。
“至于为何……事到如今,却也可以和你讲讲了。”
他大咧咧地叉着腿,又猛灌了一口酒:“小子,当初小染教你疏导你体内的灵力和妖力,你最后是怎么维系稳定的。”
云觉稍稍定了定神,缓声道:“昔年先生教了许多关于清浊二气的轮转之法,使我体内二气自成循环、互相化生,只需根据需要从浊气催生妖力,从清气催生灵力即可。”
他稍顿了顿,似是有些感激地看了一眼躺椅中的人:“全赖先生教导,我从金丹入化神的进境也比常人快了许多。”
天一却伸出手,用指尖在虚空画了个圆:“互相化生间……可有损耗?”
云觉不解其意,只点头道:“自然。许是我修为不够精进……”
“非也非也,”天一却摇了摇头,“即便是小染他们,也是一样的。清浊二气相生相克、循环往复,但轮转之间,必有损耗。”
“这便是为何,神州大陆各处,总有些什么上界遗落的灵木仙种,或是清气卓然的仙器了。”
他拾起桌上的茶点,突然起身,走到了院中的池塘边上,将手中的点心掰碎了丢进池塘里:“这里可养着鱼呢?可喂过食了?”
“是,有些施主会来此处放生些鱼苗……”
“喂饱了,可能让我钓上来烤一条尝尝鲜?”天一弯着一双狐狸眼,笑眯眯道。
“施主说笑了,佛门清净之地,怎可随意杀生……”
云觉看着那双含笑的狐狸眼,尾音却陡然卡在了喉间,仿若有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骨直直攀到头顶,让他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啪、啪。”
天一拍了拍掌心的点心残屑,轻叹道:“总得喂饱了才是,你说对不对?”
凉亭内霎时一片沉默,却是阿黎出声打破了寂静:“哎,大和尚,你那鱼真能烤来吃么?”
商成洲看着前世的自己那一脸傻样,终是没忍住重重地啧了一声。
……但他实则也没听懂天一到底想说些什么,正想转头问齐染,却见他蹙眉沉思,难得露出凝重神色,顿时下意识噤了声,不敢扰乱他思路。
再回头看,坐在云觉旁边的阿黎已被莹蓝色的光芒“啪叽”压成了一小团黑雾,黑雾中橙红色的火光张牙舞爪地爆出火花,却又被天一熟练地塞了半葫芦的酒。
没过一会儿,那团黑雾将长刀随手一丢,飘飘忽忽地在亭中飞了两圈,最后一头撞向躺椅上的人,在他肩头蜷成一团软软地趴下了。
商成洲:……
“噗。”却听身边人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云觉更是扭过了头,佯装无事发生般问道:“据说当年黎大哥的涤礼是空明师父做的,但黎大哥本体……并不像妖族,先生为何会来找师父帮忙呢?”
天一却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乐不可支地拍着腿大笑道:“当年那小子不愿意化人形……小染便想了这个法子。”
“妖族化人形的涤礼,需要随佛修在禅室内静修三天,听佛修讲禅问道,已正己心,达心神通明之境。”
“但你觉得,他有那个本事能在禅室里待满三天么?”
“小染设了个结界,什么时候化人形了,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天一又笑起来,但在座的所有人都已想见了那个场景。
“有些事,做野兽、做神明,都看不透,唯有做人了才看得懂。”却听躺椅上的人突然出声。
“若不是天一,我也不懂这个道理。”他轻声道。
天一的笑声戛然而止,难得露出些许不自在的神情。
他挠了挠头,轻叹一声,看着云觉道:“总之……我可不想再当那池塘里的鱼了。小和尚,你可愿来助我么?”
云觉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问了一个让天一都略显惊讶的问题:“剑仙大人,若依您所言……断了通天路,那届时的神州大陆,是否再无仙人,也无妖族了呢?”
天一点了点头:“自然。灵力和妖力逐渐逸散后,即便是能修炼的半妖也无法存留了。”
他顿了顿,笑道:“嗯,约莫是个只有凡人的世界了。”
“是么……那,很好啊。”
宛若喃喃细语般的感叹后,云觉双手合十,深深一礼:
“云觉……愿往。”
天一微微怔了一下,却没有多问,只带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天一忽然问道:“昔年河陵有个来寻亲的大夫,姓孟,可找到你了?如今可还在河陵呢?哦不对……这么多年过去,想必也是个老头子了。”
云觉肩膀微微一僵,随即带着温和的笑意道:
“孟大夫许多年前便离开河陵,往山越去了。芒山深处有一处幽谷,灵气充沛、景致也秀丽,很适合隐居。”
天一微微挑眉道:“是么?若哪一日有闲,我定然也要去看看。”
……
计划就此定下,一切都如水到渠成。
有云觉的助力,几人在原本的天涧大阵上进行了修改,甚至融入了佛门法门“花叶菩提”,以云觉本体的巨榕根须作为支点,试图将天涧空间拓展数倍,将大半个河陵都纳入其中。
“先生,这是?”
云觉接过中心镶嵌着莹蓝光珠的铜镜,感受到其上流转的卓然清气,不由得微微一怔。
“我的半身神魂,供你留作阵眼。”
云觉托着铜镜的手微微一颤,定睛看去,却发现面前人脸上竟无半分虚弱神色,甚至气息一如既往深不可测。
他不再与那双眼眸对视,只低下头仔细观察那颗小小光珠,却见到了一只蜷缩着的白鸟虚影,呼吸骤然一窒:“这是……白鹄鸟?!这不是为仙人登仙敬告天界的仙鸟么?!先生这是?!”
“我将它留在你这里,它若不在,通天路自然也不在了。”
冰雪般的气息从他身边飘然离去,云觉抬眸望去,却恰巧天一收拾了不听话的妖族回来,见云觉手中莹莹发亮的铜镜,微微一怔。
“等等!小染!还没到这种地步!你不必……”天一急匆匆追着那人离去的步伐,面上是云觉从未见过的焦虑神色。
随即莹蓝光芒一闪,那道身影便遁去了。
这是云觉最后一次见到前世的“染”。
阵法将成之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河陵所有的城池都已留下云觉的分身,他通过蔓延的根茎察觉到渐渐有妖族或佛修聚拢在他的气根林之下。
他将霞珠唤到了身前。
“我常年轮转体内二气,神魂离去后,肉身也多半也会自觉发挥此功效。若我等事成,肉身多半能成一件仙宝,或可帮存留此界的半妖们抑制浊气对神智的侵害。”
他看着霞珠瞬间瞪大的黑亮眸子,将一道金光打入她眉心:“届时,你便随意将这消息传扬出去……自会有半妖来取的,随他们争抢便是。若能借我肉身让那些有修为的半妖晚些发狂,说不定还能救下不少凡人,也算功德一件。”
霞珠抿了抿唇,低声道:“我知道了……云觉,祝你诸事顺遂。”
云觉笑了笑,手托铜镜,在阵心盘膝而坐。
当那冲天而起的光柱渐渐散去后,青年僧人仍含笑垂眸,端坐在巨榕气根之间,身上光芒流转,仍仿若下一秒便要睁开一双眸子,起身合十做礼了。
守在不远处的霞珠小心翼翼地接近,许是因为云觉根脚为木族的缘故,这具肉身上的生气依旧浓郁得惊人,可霞珠看到他掌心消失的铜镜,却知道多半已成了——云觉的神魂已不在此处了。
她抿着唇露出高兴的笑容,眼角却落下泪来。
而就在此时,数道气息和身影从各处飞驰而来,散落在巨榕气根的周围,那些半妖们察觉到了巨大的灵力波动和妖族气息的消失,纷纷前来查探情况,目光警惕地望着阵心正中的僧人。
“这不是北塔寺的云觉大师么……”
“据说将至合体境后期,于阵法一道更是造诣颇深。”
“这阵法……”
霞珠看着渐渐聚拢的半妖微微蹙眉,但仍按照云觉的嘱咐走到了那具肉身之前,朝着天上散落的人影脆生生喊道:“诸位!此界清浊二气即将溃散,云觉大师留下这具肉身,其上或有清浊轮转之能,可助各位稳固心神,不至于被浊气影响神智!”
“丫头!你在说什么浑话?!什么叫清浊二气溃散!休要危言耸听!”却听天际一声大喝。
“是真的!”霞珠急得声音发颤,“可知天一剑仙?剑仙大人欲要绝地天通,届时神州大陆没有灵力和妖力,众人皆能如平常人一般过日子!妖族为了躲难,早已遁入他方小世界了!”
四周一片哗然之声,却听有人窃窃私语道:
“剑仙大人竟来了河陵……”
“确实感应不到妖族气息了……”
“莫非这丫头说的是真的?”
“这么大一处阵法,焉知不是以此为诱饵,将我们这些半妖一网打尽!”
霞珠从未同时面对如此多有修为的半妖,紧张地攥紧了衣角,定了定神,又朝天上众人喊道:“若各位有心,可否将这肉身妥善收置于一处,诸位定时拜谒即能免去妖力侵染的烦忧。如此,也算全了云觉大师的心愿了。”
“阵法能进!”不知谁喊了一声。
如同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激起千层浪,天上那数道身影化作疾电,瞬间扑向那具肉身。
“早就能感应到这上面的气息无比强大……竟真是仅存了肉身!”
“滚开!”
霞珠被碰撞的气浪掀翻了出去,灰头土脸地抬起头时,却见在确认了这具宝相庄严的肉身活佛竟真是一件落在此处的大宝贝时,方才还在观望的半妖们已混战成一团,每个人面上都露出了贪婪兴奋的神色。
得离开这里……如此混战,她绝非对手。
霞珠挣扎着爬起,试图趁乱逃离这是非之地。
“轰——!”
强大的妖力碰撞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霞珠下意识回头,却惊骇欲绝地看到一条穿着僧袍的臂膀竟被硬生生撕扯下来。
“住、住手!你们不能这样!——”
她尖叫一声,化作原形便扇动着翅翼直飞了过去。
可只是随手被一只熊掌一拍,小小的鸟儿便如断线的风筝般倒飞了出去。
乌黑发亮的胸羽瞬间被鲜血浸透,黑亮的圆眼望着那片混乱的厮杀,只觉得面前仿若有无数水波般的画面闪过。
山间温暖的木屋、阿爹阿娘的笑脸、北塔寺旁的医馆、被狼群淹没的青衣身影、还有云觉离去时平静的嘱托……
巨榕枝丫间投落的光斑在这一瘫逐渐扩散的血迹上跳动着,小小的鸟儿努力迎向那一点澄澈的天光,有些悲伤地低咳了两声,发出了极其微弱的喃喃声:
“我说错了……我不该……这样说的……”
“上天啊……若能听见……”
“愿他们……计划成行……愿孟大夫……来生顺遂……”
“若有下辈子……让我做个凡人吧……只求……”
声音渐渐低微,最终消散于风中。
那黑亮的圆眼缓缓阖上,仿佛只是沉沉睡去罢了,而一点金光却携着浅淡的黑红光芒,“歘”得投入了大阵之中,似乎带起了一点若有似无的涟漪,却又悄然归于平静。
“咔——”
仿若冰裂之声响起,随即那染血的小小身影顿时爆散为无数镜面似的碎片,莹蓝色光芒骤亮,商成洲再睁开眼时,面前却仍是沉默跪地的少女,和气息微弱的年轻僧人。
齐染手中那枚冰镜似乎是超过了所能承载的极限,悄然破碎成了一团莹亮的光点。
那漫长仿佛一生的记忆,回首望去,不过浮生一梦,须臾片刻。
*
本来想两章合一结束掉……结果怎么写了这么多啊啊啊[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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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告天鸟(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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