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这些过往,商成洲只觉得眼前所有统统成了乌糟的一团,让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两人。
似是见他眉头紧锁着,齐染轻轻拍了拍仍趴在自己肩头的黑雾团子,另一只手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心。
“没什么不能做的,随你本心就行。”
商成洲沉沉叹了口气,看着跪坐的少女低声问道:“孟淮泽当年为救你而死,你尚且悲伤,说不愿以别人的性命为代价活着……可如今云觉为了一己私欲,害死了那么多人……你又为何为他求情呢?”
霞珠低头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云觉的肉身因我处置不当而零落成那样,是我的过错,我欠他一份人情。”
“我的魂魄能入此界,也是他的力量带我进来……我虽没想过要这样活着,但一人在林中小屋里过得这些年月也算自在……如此我又欠他一次。”
“不。”
一直沉默的云觉却突然哑声道:“……是我没有说清,害你丢了性命。”
“可你只是一只小鸟,又那般执着要活着,飞走便是了……为何要回头呢?”
霞珠没有说话,眼眶却红了。
云觉看着少女无声哽咽的模样,还是转过了目光。
“天一既和你说过上界之事,为何还想着要成仙呢?”齐染轻声问道。
云觉苦笑一声,唇角又溢出些带着黑气的血沫来:“我自有重开登天路的打算后,咳咳……便能察觉到一言一行皆能引动天机……”
“我……咳咳,我曾想过先生兴许便是……天道化身,或是上界之人……可先生离去后……天道仍在……”
“……若我能成仙,可能洗净我这一身妖血,成了像先生一样的……?”
他将后半句咽下,又缓缓闭上了眼:“有了云觉,才会有此界……我取了……他们性命,有何不可?我不悔……绝不后悔……”
商成洲冷哼一声,实在看不下去他这幅嘴脸,手中乌焰刀猛地向前一送,漆黑的刀尖直直点在了他颈侧:“半面妖害死了我的族人,你又伤了程煜,我取你性命天经地义。遗言可说够了?我……”
“且慢。”却听齐染突然打断道。
商成洲手腕一抖,愤怒地转头道:“你心软了?还要包庇他不成?!”
齐染摇了摇头,只走到了云觉身旁,缓缓蹲下,苍白的指节轻轻叩了叩几人脚下的地面:“这片天涧的根基,是以你的根须为支点,若我们杀了你,这天涧是否便塌了?”
云觉只闭着眼,并不言声。
齐染轻叹一声:“我已看了前世的阵法,云觉,你如何觉得你能瞒得过我?”
商成洲悚然一惊:“什么意思?”
齐染抬眼望向四周:“若你此时杀了他,这片天涧的支点消失,阵法溃散,我们怕是……也要随这片小世界一起埋在这里了。”
云觉哑声笑道:“我自然知道……瞒不过先生……”
“我不知先生到底是什么人,但我知道先生的本事……若先生在,天一怎么可能绝地天通……你一人之清气便那般……”
“先生可曾想过,是因为你在,常世灵力才有复苏之兆……不如和我……呃。”
一柄黑刀骤然穿透了他的咽喉,狠狠截断了他的话音。
商成洲低头凝视着刀下的人,鸳鸯眸隐在额发的阴影下,宛如一双被冰水浸过的琉璃珠。
“你想带他一起死?”
他冷笑一声,抽出了长刀,手腕轻抖甩去了刀尖上的血珠:“傻逼,做梦去吧。他不会死的,不会再死在我面前。”
下一瞬,浓黑的雾气从云觉喉间的刀口腾升而起,他捂着喉咙发出嘶哑的呻吟,面上却浮现出极度痛苦的神色,仿佛所有水分被烧干,身体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了下来,转眼间只剩下一截面目模糊的榕树根茎。
头顶的巨榕枝干也随之“吱呀”作响,宛如垂死前的哀鸣。四周宛如林木般的粗大气根纷纷断裂,镶嵌在其中的神龛和端坐的活佛们,竟也瞬间化为晶莹的齑粉,在空中纷扬四散。
奇异的气浪带着黑雾朝四周涌动,脚下的土地剧烈震颤,裂开无数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霞珠惊恐地抬头,看向周身黑雾缭绕的商成洲,只觉得每一次呼吸都因他身上那股气息而刺痛肺腑。
齐染肩上一直趴着的黑雾团子飘然而起,一边朝半空中翻涌着,一边不断吸纳着从云觉身上溃散的黑雾,体型愈发庞大起来
商成洲视野中那些跳动的黑点,手中乌焰刀发出阵阵铮鸣。他感觉到那些黑点随他心意汇聚成一股庞大的力量,宛如跳动的火焰般灼烧着他的掌心,又以无比伦比的热度昭示着它的存在。
“不过是开个口子……”商成洲赤红着眼,咬牙切齿道,“我轰也给你轰一扇门出来!”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齐染刚起身走到商成洲身边,那先前还宛如人头大小般的黑雾团子,便已化成了一团浓黑的云,黑沉沉地压在几人头顶,爆燃着橙红色的火光。
“等一下,商成洲……”
齐染的声音在巨榕哀鸣的巨响中显得分外轻薄,可商成洲听见了。
但他目光却没有半分移转,只嘶声怒吼道:“不许死!不许有一点这种念头!我能——!”
未尽的话语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打断。
清苦的药香随着这个无比紧实的拥抱迎面扑来,即便在这混沌的天地间也宛如一股清澈的溪流,让商成洲眼前都清明了一瞬。
可那股无与伦比的愤怒和恐慌仍在胸中翻涌,他能感觉到冰凉的指轻轻揉捏他的后颈,胸中那口气却哽得他眼角发涩。
耳边响起一声清浅的叹息,下一瞬,那宛如要将商成洲融化的热度却渐渐消退了。
半空中翻卷的黑云逐渐褪去了浓黑的色彩,那些不断爆燃的橙红火花也平息了下来,随后竟化作一条澄澈的光带,又被一阵清风吹散成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商成洲有些茫然地仰头看着这场光雨,却没注意到留在程煜指上的储物戒中,一团浅碧色光芒携着一枚琉璃桃花枝,摇摇摆摆地插在了这方土地上。
霎时间,地面再次剧烈地震动起来,仿佛无数根茎在地下游移穿梭,化作榕树枝的云觉躯体上,竟又长出了翠色的枝条。
那棵即将溃散的苍天巨榕,也在将要崩解的前一瞬,被许多翠色的枝条堪堪系住。
紧接着,相比巨榕纤细了不少的枝条从地底蔓延而上,那些鲜翠的枝叶吸纳着这场细雨,迅速变得粗壮起来,又迸发出细小的花枝。
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随着粉绿光芒亮起,如云似雾般的粉色花朵便骤然将这树冠点缀成了一片粉色的云。
穿着浅粉襦裙的仙灵碧桃在碧光中显现身影,从空中一跃而下。
祂转了转血琉璃般的目珠,有些不高兴地努起了嘴:“这地方的味道太杂了……我还是更喜欢只有女孩子的地方。”
商成洲怔怔地看着祂,下一瞬,却听到耳侧传来一阵轻咳,随即肩上一阵濡湿的冰凉,鼻尖也嗅到了一丝的血腥气。
他心头一紧,急忙将人拉开,果然看见齐染又咳出一口鲜血。
“齐染?!”商成洲惊慌失措地扶住他,触手却是一片冰凉。
“没事。”齐染的声音有些低哑,借着他的力道站稳,目光却投向了仙灵碧桃。
仙灵碧桃会意,撇了撇嘴,小手朝着天上那朵轻飘的,带着浮光的云轻轻挥舞了一下,仍尚未散尽的黑红雾气和那光雨,便如同百川归海一般尽数被纳入了祂体内。
随即碧光大盛,崩裂的大地顿时止住了裂缝扩散的趋势,天涧的崩塌之势戛然而止,仙灵碧桃小手一翻,掌心托着一颗颜色略显黯淡的蓝色珠子。
“真是,其实你不用这么勉强。”仙灵碧桃撇着嘴道。
“这地界的阵法,与我的能力相合,又都是树,如今我的力量融入其中,简直再合适不过。”
祂将那枚珠子往齐染那边递了递:“喏,你的东西。吸纳了兴许能好些。”
“咳……昔年天一画阵时,本就是以你的力量脉络为根基,何况河陵的阵法,是最完备的……”
齐染接过那珠子,却微微扬起了唇角,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可算是为你寻了一处好地界么?”
仙灵碧桃有些不自在地别过了眼,嘀嘀咕咕了些什么,才小声道:“……谢谢你,这里对我们而言,确实会比常世舒畅许多。”
而就在此时,一瓣小小的桃花从那如丛云般的树冠上落下,落地前化成了芳君的模样。
芳君手持团扇轻施一礼:“多谢二位,此界原本浊气深重,却又四散各处,若阿桃来清理,不知还要耗费多少年月。若不是商公子将浊气汇聚一处,齐公子又勉力将其化为清气……阿桃接过这阵心,怕也不会如此顺利。”
“……我?”商成洲指着自己,震惊道。
芳君轻轻颔首,微笑道:“是,商公子自己怕是察觉不到,此时你刀上的浊气浓郁到连我都要畏惧三分了。”
“是我要劳烦你们……帮忙守住这处天涧。”
齐染看着脚下这片崩溃又被修复好的土地,叹声道:“此处阵法之完备……若云觉修为更上层楼,借着二气轮转稳固阵心,再以天涧吸纳常世的清浊二气的特质维持运作……经年日久,说不定能自成轮回,真正成就一方世界。”
他又轻咳了两声,沉默了许久才吐出两个字:“可惜。”
一直不敢作声的霞珠终于小声问道:“……云觉、云觉是,死了么?”
仙灵碧桃却小步跑了过去,拉住了她的衣袖,认真道:“……那坏小子不值得你惦记。”
“我接过了阵心,也接过了他遗留的力量……他力量庞杂至极,却未能完全消化,一看便是从各处攫取的——佛修、妖族,还有他的气息。”
祂指了指齐染,抿了抿唇,还是妥协道:“但那坏小子毕竟是此界的根,若他没了,这处地界顷刻间便也塌了。”
祂抬起头,看向了那被桃树枝承托起的摇摇欲坠的巨榕:“我给了他一点力量,让他的神魂姑且留着,但之前他被傻大个引动二气离体,又被烧了半晌,三魂七魄去了大半……此刻他只是这棵快要倒下的榕树罢了……”
“也许永远不会再诞生灵智,只是一棵树而已。”
霞珠怔愣地仰头看着那团粉色的云,和其下近乎枯萎的巨榕,眼角含泪,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那也很好了,只做一棵榕树的话。”
“霞珠。”却听齐染轻声唤道。
她茫然地转头看去,却见齐染将那枚有些黯淡的莹蓝色珠子嵌回了铜镜的背后,又递给了她:“这枚镜子,你且收着。”
霞珠接过了镜子,小心地打量着那枚珠子,竟隐约看见了一只白鸟的虚影:“……为何要交给我?我……”
齐染轻声道:“这镜子也是阵心的一部分,从此你便代云觉守好它,也和碧桃他们守好此界,可好?”
商成洲有些着急道:“干嘛把那珠子镶回去,那不是你的东西吗?”
齐染轻笑了一声,稍稍往他身上靠了靠:“在此界浸染了这么久,也不完全算是我的东西了……若我将它拿回来融回体内,兴许又要像先前入草原时吐上两口血,你可愿意么?”
商成洲哽住了,他绞尽脑汁想着反驳的话,却只听齐染又向霞珠交代着:“或者,便当作我暂存在你这里,也许有一日便会来讨回了。”
仙灵碧桃闻言却重重地哼了一声,以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与霞珠咬耳朵道:“他当初也是这么和我说的,结果等他来拿的时候,我都快被折磨死了!这家伙可坏了!”
“阿桃。”芳君有些无奈道。
仙灵碧桃吐了吐舌头,却也识趣地不说话了。
商成洲也总算想到了说辞,拢着齐染瘦削的肩膀轻轻晃了晃:“就算不融了,也可以先放在你这里,万一有用得上的时候呢……”
话音未落,齐染却只往他身上一靠,将下颌轻轻搭在他颈窝,用侧脸蹭了蹭他的热烫的侧颈,以近乎气声的声音在他耳旁道:“回家吧,我累了。”
随着耳边传来两声轻咳,怀中人清浅的呼吸又迅速变得轻缓绵长了起来。
——他睡着了。
商成洲又一次为医谷这迅速入眠的技能咬了咬牙,却终究是颓然地垂下肩膀,托着他的腿弯,将人一手拢在怀里便稳稳抱了起来。
他也没忘记捞起仍在昏迷中的程煜,对着仙灵碧桃说:“小桃树,能送我们出去么?”
芳君轻声道:“程小公子先前被浊气侵蚀,需要一段时间疗养才能恢复……最好寻一处清气浓郁之地,类似先前安置阿青他们的山谷就好。”
商成洲点了点头:“好,我会带他回医谷。”
仙灵碧桃挥了挥手,浅碧色的光芒中,巨榕的枝叶微微摇曳着,细小的根茎却从地下悄然立起,结成一扇门一般的形状,门内水波般的光影流转,隐约透出常世的景象。
“你……保重啊。”仙灵碧桃小声道。
“你们也是。”商成洲笑了笑,转身便往门后踏去。
“大……大妖怪!”却听霞珠突然大喊了一声。
商成洲回头望去,正见少女怀抱着那枚镶嵌着莹蓝光珠的木底铜镜,镜面映照着天光云影,也映照着头顶那棵缀着桃花的、支离破碎的巨榕。
“多谢你……对不起!”霞珠大声喊了一句,猛地朝他鞠了个躬。
“小煜也……对不起!”少女的声音很响亮,可谁都能听见里面那几分哽咽。
商成洲轻叹了一声,只是摆了摆手,将身上挂着的两个人往身上提了提,便转身踏入那扇木门里。
在被那空间移转的眩晕吞噬前的一瞬,他看着靠在自己肩头仿若一片虚白影子的人,侧头用鼻尖轻轻碰了碰他紧闭的眸。
“回家了。”
*
这一卷的节奏个人不是特别满意……哎有空再修吧。
告天鸟其实有两个意象,为仙人敬告上天的白鹄,还有死前祈求上天来世做个凡人的霞珠。
云觉是个聪明、敏感但是很懦弱的人,他接过这个天涧后其实过得不好,妖族们骨子里看不起半妖,依旧只当他是个保着天涧不崩溃的工具人而已(翼族首领对他的态度也不算好,染留下的白鹄清气很庞大,妖族出事儿了,循环也会崩溃)。天一说的话他半信半疑,但他见过前世的齐染,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攀登到另一种层次的存在,便生出了想成仙的妄念。
霞珠之前是个很坚强的姑娘,但性格的底色是自私的,因为她很弱小,她没有余力去为别人考虑。但是她又很善良,所以她会因为孟淮泽的牺牲而痛苦。她这辈子唯一一次没有选择为保全自己逃离危险,是看到半妖们在撕扯云觉的肉身时试图阻止,也因此断送了性命。
这卷的判词:
告天鸟,絮絮哀鸣向天语,自怜生平多风雨。
怎知衔得嘉禾满,今夜巢温梦可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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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告天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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