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阵最终选在了希曼神庙的祭坛上布设。
暗色的阵纹如同活物般在地面上蜿蜒流淌。天一说，这是他与齐染，在山越研究许久，才敲定下的，旨在复刻仙灵碧桃木吞吐清浊二气构筑循环的阵纹。
齐染对这些毫无记忆，所幸脑中还存留着不少阵法知识，足够他与天一协力将阵纹描绘完全了。
那日，维斯塔亚在长久的沉默后，终究还是答应了天一的计划。而自那刻开始，他便变得有些寡言少语起来。
这个齐染初见时浪荡不羁的青年，幽蓝色的眸子里却仿佛总凝着化不开的忧郁。
“既然如此忐忑，为何又要应下？”齐染先前问过他。
维斯塔亚却朝他回以了个疲惫的笑容：“阿染，老练的旅人行走在沙海，听着风声、看着云层翻涌，便能知晓沙暴何时会来。”
“如果明知一场足以席卷天地的沙暴要来了，那最好的选择，便是在沙子里给自己挖好一个能将自己埋起来的洞。”
银发青年转着指间的筚篥，侧头看着他：“阿染，先前和你一起，我们将这个‘月邑’一点点搭起来的那段日子，应当是我最快乐的时候了。”
齐染却只是眸光沉静地看着这个隐隐有些焦躁的人，一言不发。
“我其实后面又和那个臭练剑的打过一架，”维斯塔亚看向阵纹中心的那道略显散漫的身影，“我跟他说若是我赢了，便允许我带你一起去我们的‘神国’。”
齐染眉头微挑，有些没料到他会提这个。
“可我也知道，就算我赢了，你也不会随我一起走。”
维斯塔亚又看向那寻了一处高台，抱着长刀将自己蜷成一团、呼呼大睡的黑雾，低声道：“你总归抛不下这小子的……所以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齐染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眸光微微移转，突然问道：“你在现世里，可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么？”
维斯塔亚一怔，随后无奈地耸了耸肩：“……真论起来，若是我独自离开，我怕是会有点头疼希曼那小子的去处。”
“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只有这么大点，”他比划了个约莫到他腰际的位置，“我一眼便看出这小子天赋惊人，便带着他在西域各地走了一段时间。”
银发青年追忆着过往，面上却露出了有些牙酸的表情：“那小子真是……无时不刻地喜欢散发他的光和热，什么热闹都要去凑，什么忙都要帮……说来好笑，如今我能拥有众多信徒，晋入合体期，倒有几分是仰赖于那时日日替他收拾烂摊子的功劳。”
“后来兴许是觉得给我添了太多麻烦，他便自己跑了。再得知他的消息时，他已是那‘太阳神’了。”
“再仔细想来，若不是希曼，我怕也不会被天一拖上这艘贼船……”维斯塔亚垂眸轻轻叹了口气，“真是孽缘啊。”
“何况如今……”他抬起手，浅浅捋起一点袖摆，露出了手腕上一道若隐若现、金银交错的纹路，“你看看，还与他立下了这血誓——”
他凝视着手腕上的纹路，轻声道：“不能相斗，不能为敌，不能做一切有损于这方小世界运转的事情，否则神魂俱灭……这是向死而生之路，还是一座新的囚笼呢？”
可他再抬起头时，却意外地发现齐染那素来平静无波的脸上，竟掠过一丝极其微妙的神情，随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转身离开了。
维斯塔亚正为齐染这难得的肢体接触感到些许怔忡，余光却瞥见暗处一道金光一闪，于是某人便重重地砸进了他怀里。
希曼将他抱得死紧，脸深深埋在他肩膀处，绵云般的金发簌簌抖落着，带着一丝细微的哽咽道：“维斯塔亚……我会处理好一切的，我们可以一起走的……你要相信我。”
维斯塔亚被他这力道箍得有点呼吸困难，虚弱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先放开我。”
很快，就到了离开的那日。
太阳神庙的祭坛上，维斯塔亚的筚篥悬浮在阵眼中央，白金和黑银的两道流光如同阴阳双鱼一般缓缓轮转，散发着瑰丽的光芒。
祭坛四周，稀稀落落站着数十名追随者，他们都是希曼在征战过程中收入麾下的仙人，无一不身着最为华贵的服饰，静默地等待着。
“愿随我等步入‘众神之国’者，立于阵东，”希曼赤金色的眸子淡淡地扫过人群，“不愿者，自去寻你们的生路吧。”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默默出列，站在了守在阵东的维斯塔亚身后。齐染的目光掠过为首的女子，落在了她足踝上那条缀着蓝水晶与银铃的细链上。
另有人朝二人行了个礼，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神殿，也有人沉默地退入阴影中，眸光极为复杂地旁观着这堪称疯狂的荒谬仪式。
希曼抬手间，一柄通体鎏金、剑鞘上镌刻着烈日纹路的巨剑凭空出现，他缓步走向祭坛下跪拜在地的月邑国主，将这柄封存了他一丝神魂的金剑留给了他。
“此剑，可悬于王庭之上。”清澈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竟也随之带上了神谕般的威压，“每年朝圣节第一缕日光落下时，它便会为最虔诚的信徒降下祝福。”
国主吟诵着神明的祝词，抱着金剑的剑鞘匍匐在地。
维斯塔亚则走到一名身着月白锦袍的青年领主面前，那青年有一双清澈的湖蓝色眸子，此刻正跪伏在地仰望着他。
“待吾等离开后，新月之管与满月之管，皆归于汝，”维斯塔亚声色轻缓道，“善用它们。”
“是，维斯塔亚大人。”青年领主单手抚胸，低头道。
阵眼旁，齐染的指尖正悬停在一处阵纹的交错处。
天一对阵法显然研究颇深，构筑这大阵的每一笔都严丝合缝，可就在这片精密的脉络里，齐染却在此处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他微微蹙眉，指尖刚刚凝起一丝莹蓝色的光芒，就听见一声略带迷茫的呼唤自身后响起——
“……齐染？这是在干什么呢？”
齐染瞳孔骤缩，猛然回身却正对上了一双眸光温和的琥珀色瞳孔，似有所觉地挑起了眉。
阿黎不会叫他齐染，这是……商成洲。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么——
“嗡——！！！”
刺耳的嗡鸣瞬间撕裂空气，整座大阵骤然爆发出刺破穹顶的炽烈光芒！
金色和银蓝色的光芒瞬间便吞没了阵中的维斯塔亚和希曼，更遑论近在咫尺的齐染和商成洲！
祭坛外的人们，连一声惊恐的尖叫都未发出，便被狂暴的能量潮汐席卷，如浮沫般骤然四散。神殿顷刻垮塌，连碧蓝的天空与金色的沙海皆在一瞬便化为虚无。
在这炽烈的光芒之中，仿佛是一瞬，又仿佛是永恒，齐染转眼间再看到的，却是宛如血色琥珀铺就的广场和巨大的白玉高台。
维斯塔亚的梦境，彻底垮塌了。
被封存的记忆瞬间如潮水般涌出，自己的魂魄一瞬间更仿佛在被无形的巨力撕扯，齐染闷哼一声，单膝重重跪倒在地。
金银交织的光芒席卷了一切，第三试中所有的“人奴”们都被这轰然席卷的灵力气浪震出了幻境，个个痛苦地趴伏在地，承受着几乎要将脊柱压断的恐怖灵力震荡。
而那些幻境的画面，在狂暴灵力的扭曲下，竟都如水油相融一般混杂在一起，齐染甚至在惊鸿一瞥中看到了背对着草原的巨大圆月，正向阿苏尔伸出手的孟淮泽。
与此同时，还有无数陌生的记忆碎片一同蛮横地撞入脑海——
一个枯瘦得几乎化成骷髅的少年，半边埋在了沙子里，他挥袖扫开那些砂砾，却露出了一双半阖着的、近乎黯淡无光的赤金色眸子——
强壮了不少的金发少年，孤身站在匍匐的人群中央，拎着一柄与他身高相仿的金色巨剑，对着祭坛上的人影愤怒地斥责着什么，那一瞬，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凝聚在他一人身上——
大部分碎片中都有这熟悉的身影穿行其中，直到某一刻，他推开某扇门，看到门内回头望着他的，黑发蓝眸的他自己——
这是维斯塔亚的记忆。
“齐染？！”商成洲的呼喊穿透刺耳的嗡鸣。他正被金光推搡着踉跄前行，腰间繁复的金饰叮当作响，下一瞬，粘稠得如同实质的金色灵力浪潮迎面扑来，瞬间便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其中。
悬于半空的银发青年惊怒交加地睁开眼睛，死死盯着阵法另一方金发随风狂舞的希曼：“希曼——！！你都做了什么？！”
希曼身上的金光已几乎浓郁成实质，如同流淌的液态黄金，正将商成洲的身影一点点吞噬进去。
面对维斯塔亚的质问，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细微的、终于走到终点的解脱感。
“维斯塔亚，”希曼的声音穿透大阵的爆鸣，竟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我说了，我会带你走的……”
他赤金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这阵法光芒吞没的齐染和商成洲：“只要等新的阵法替代旧的，我们便是自由之身了！不必再被这日益衰微的小世界困囿其中……”
维斯塔亚瞳孔骤然紧缩：“你——你借我的梦境画阵？！我明明……”
希曼轻轻笑了一声，手腕一翻，两枚月光石吊坠便出现在他掌心，赫然是先前瓦莎交给二人的信物。
他五指一收，那两枚宝石瞬间被碾作齑粉，细碎的晶尘簌簌从他指缝间飘落：“区区一个小姑娘，维斯塔亚，你还是那么信任凡人。”
“造梦人不能从梦中清醒，否则此梦非梦……若他们丢失了你的路标，那一切发生之事便会和过往一般无二。”希曼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维斯塔亚，你想让染在梦里杀了我，可曾想过我也想借他来补全天一的阵法。”
“但是没事，我们马上便自由了……”
“希曼！这是当初我们自己的选择，我从未想过——”维斯塔亚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后面的话语却被近乎窒息的心寒所吞没。
多么简单、质朴的一个小小诡计，他维斯塔亚心思缜密了一生，何曾想过希曼会将事态导向如此方向？！
明明这个人，即便是最疯狂的时候，也只会将自己的疯狂以最直白、最肆无忌惮的方式宣泄出来。
“哈！”
希曼嘲讽似得大笑了一声。
他抬起手，指向被记忆洪流冲击得面色苍白的齐染：“维斯塔亚！这可是天一留下的剑灵！你知道他对清气脉络如何如臂指使，你敢说你从未想过让他代替你留在这里？！”
他身形微转，又看着在那金色灵力中挣扎的商成洲，吃吃地笑了两声：“还有我的好阿黎……不正好做浊气阵心？！如今绝地天通……除了他们，还能有谁能背得动这仙人骨？”
维斯塔亚身周爆发出剧烈的银蓝色光芒，可身形却被阵法的力量死死箍在原处。
他是想让希曼结束这个游戏，因为他不想再背负这些莫名其妙的人命，他也厌倦了背负这个世界的命运。
他只是一个逃兵，会在沙暴来临前，为自己在沙漠里挖好一个洞的逃兵
如果齐染他们真的能在梦境中将希曼杀死，他自会竭尽所能维系这方天涧的运作……直到它终有一日彻底垮塌，届时他自会坦然地迎接死亡。
如果他们两败俱伤，那他更是乐见其成，他尚有手段料理残局。
可是他从未想过，希曼竟打算用这种偷天换日的手段，既不违背血誓，又似乎……真有一丝可能，让他们逃离这个囚困他们已久的牢笼。
维斯塔亚看着跪伏在地上、似是在忍受巨大痛苦的齐染，能隐约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联系，正在他们之间悄然建立。
那一瞬间，维斯塔亚不得不承认，他动摇了。
仿佛感应到他内心的挣扎，在狂暴的能量旋涡中，齐染猛地抬头，泛着些微莹蓝色光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维斯塔亚。
维斯塔亚嘴角扯起一丝略带苦涩的弧度，声音低哑：“阿染……别这么看我……”
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而已。
于此同时，高台上戴着各色面具的“神主”们竟也纷纷起身，迎着澎湃的灵力气浪化作一道道颜色各异的流光落于希曼身后。
“去吧！去择选你们的‘容器’！他们都已容纳过你们的‘神光’！”
希曼赤金色的眸子从未如此明亮，他大笑着张开双臂，宛如在拥抱新生。
“来吧！这场游戏的终试，终于开始了！”
*
[化了][化了][化了]进度总会超出那么一点点预期呜呜
猫猫马上要来整治世界了（不是）[小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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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日月暝（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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