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沧波一派已绵续数万年,其声名威望修真界无人能敌,自然也占了凡尘仙灵最充沛的宝地秦留。
秦留众山巍峨入云,山脚下望去让人艳羡不已又心生畏惧。
想登上秦留可不只是攀山这么简单。凡人要仰望照沧波,只能远眺不敢近身:仙山脚下云盈雾盛,没什么本事的人要么进不去,要么出不来。
据说裴少主第一次下山时就被困在其中过,爹娘足足找了半个月,好不容易看到少主又笑嘻嘻地站在他们面前,满山人都松了口气。
这事儿还被山外许多人当作谈资笑话过。
如今却不会再如此滑稽,只见那抹玄色身影悠然晃入云霓雾气之中,转眼间就迈上青荫小道,有身着青白校服的弟子与他撞面,看着来人面若桃花,不免也染上几分好心情。
不知何时面若桃花之人面上真的拂了桃花,不等他抬手摘下,旁处又来一阵清风吹起发丝,扫去这粘人的花瓣。
面前是一片山顶桃林,裴鉴之就住在林中。
这处山头名为望春峰,取名望春却无须望春——无论峰外如何冰天雪地萧瑟凄冷,里头始终桃花繁盛。
仙山地灵,桃树长得也和别处不一样。既有枝干劲遒,又有纤纤如玉;这处红粉娇俏,那处却素白清雅。
实在妙极。
裴鉴之心情大好,看到池边树在案上睡得四仰八叉,也懒得搭理。
他倚坐在门边,自腰间取出一枚罗盘。
这罗盘铜面银针,背有莲纹,上头刻的符文与修真界常见的罗盘大有不同,裴鉴之看得明白,若换个没见识的人来瞧,只怕要一头雾水。
他盯着这罗盘,悄然变了脸色,桃花面显出些凉薄来。从前便有心细的发觉裴少主笑与不笑简直判若两人。
握着罗盘的那只手猝然收紧,裴鉴之一手捂上心口,面色一暗,呕出一口血。
这人方才还晴光满面,此刻脸色却是惊人地煞白。
裴鉴之抬手一瞧,只见掌纹中也渗出鲜血,红线缠上手腕,不用看他都知道已蔓延到心口、攀上脖颈。
心烦无比,罗盘被他随手抛开,落到脚下木面,发出咚咚响声,里头池边树抻抻翅膀,总算是是醒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池边树飞过来,睡眼惺松中看到裴鉴之嘴角腥红,立马振了精神。
“那废仙不是渡了你法力吗?怎么又这样?”
裴鉴之自腰间抽出一块方帕,慢条斯理擦去残血。
“大惊小怪什么?渡来的法力嘛,自然用不了多久。那人要我帮他办事,我半路打道回府也是言而无信……怎么跟他解释?”
他看向池边树。
这鸟反应过来后立即叫起来:“哈哈哈哈哈你是不是怕人家知道你怕小姑毁了你一世英名啊哈哈哈谁让你一天到晚在别人面前装拽哈哈哈哈……”
裴鉴之一巴掌把他拍得晕头转向说不出话来。
“让他听到你死定了!”
少主恶狠狠甩话,拾起罗盘晃晃悠悠离开了。
峰上庭院都隐在桃林里,四散着没什么章法,裴鉴之也懒得给它们起名字,只一处特殊,让少主亲口定了“落木台”。
桃林深处有一参天古木,枝干枯灰,百年不变。落木台就倚着这不生不死之躯。
其实这山头取名望春也挺合适:枯木四周寸草不生,连裴鉴之在厅中养的花草也无一幸免。整座山上,只此一处可见枯叶凋零,难怪裴少主对它另眼相看。
幸好这一派凋敝对人没什么影响。
那废仙现下正住在此处。
当年裴鉴之从山下迷零中出来时,耳垂上多了一枚青白珠坠,这东西仿佛认他作了主,旁人还取不下来。小少主觉着漂亮,就不愿摘下,倒是裴父裴母整日惴惴不安。
裴鉴之就这么戴了十来年,什么事都没有。日子一久,倒是有些离不开这小珠子了。
直到半月前,裴鉴之又从景夫人园中挖了灵花挪到落木台,铁了心要让这枯木见春。
景夫人发觉养了十年的灵花不见时为时已晚,这宝贝灵花已经在她宝贝儿子手上熬死了。
当然还是儿子更宝贝,于是乎景夫人不要他以命抵命,只罚少主跪半月祠堂,决心逼他痛改前非。
裴鉴之当然不会一直跪着:又没人盯着他。
可祠堂门还是出不去,这人就在里头乱晃,晃进了二十三年来未曾踏足的祠堂内院。
内院最里屋有一处供台,壁上挂着一幅仙人图。
仙人一身青白素衣,闭目坐在巨树下,手持一条绿枝,身旁有无数青叶正悠悠飘落。
这人左耳上赫然提着一枚青白珠坠,与裴鉴之右耳上的珠子别无二致。
裴鉴之看得愣了神,不知过了多久才猛然想起去摸自己的耳坠——
已然消失不见了。
他没来由一阵心慌。
又过几日裴鉴之终于被放出祠堂,还没走进桃林,便觉得十分不对劲。
太静了。
池边树没出来迎他就算了,这林子里居然连一声鸟鸣都没有、一片花瓣都不落!
鬼使神差地,他迈步走进去。
一路无风,直到他停在落木台。
万籁俱静,枯木之下,一人身着青白素衣,在亭中小憩。
忽然一阵风起,漫天花雨对面,那人发丝微扬,旋即睁开眼,侧首看他,露出惹眼的耳坠来。
裴鉴之一时忘了说话。
***
照沧波在神魔大战之后能那么快声名鹊起,深究起来,还全仰仗着九天至尊——青衣仙。
青衣仙是旁人取的名字,仙人本名江定生。九天至尊也是别人的叫法,只因他法力冠绝众仙,无人能敌。
江定生曾收过几名徒弟,可惜除去当时还未飞升的裴家先祖裴召云,其余人都在大战中殒命了。
裴召云师承青衣仙,法力高强虽无须质疑:据说他那时离飞升也不远了。神魔死绝,轮到了他冠绝众生。此人目光长远,很快将秦留据为已有,裴召云与照沧波,名动天下。
那时照沧波还没什么祠堂,后院厅中,只有一幅掌门人亲手挂上的仙人图。
画中即是江定生。
裴鉴之一眼就认出面前这人是青衣仙。
***
此刻裴少主踌躇起来,抱着臂膀倚在门外。
自打这人收回耳坠,他没睡过一宿安稳觉,一闭上眼就要从梦中惊醒。
梦里是无穷无尽的黑烟邪雾,化作飞箭叫嚣着穿过裴鉴之心口,像有什么东西被撕裂碎开,痛如万蚁噬心。
裴鉴之小时候也做过这种梦,那时不懂事,实在痛得狠了就抱着景夫人哭,景夫人问他怎么了,也只说自己做了噩梦,描摹不出个一二三来。
待他长大一些,从藏书阁中翻出一册裴召云作的《浑元神纪》,才摸到了那梦的门道。
“凡魔者,浑气盛极,有挣笼之势……须尽除也。”
那邪雾,似是魔气。
江定生的耳坠是仙器,所以能暂保他无虞。可仙器是要物归原主的,这样一来,裴鉴之又拿这祸根无法了。
苦恼一阵,少主抬脚进了屋。
青衣人背对着他,在露台上浇花。
“这花儿早就枯……死了。”裴鉴之看到枝头欲放的花苞,简直目瞪口呆。
江定生转头看他:“落木台不认你这个主人而已。”
裴鉴之不服他,不屑道:“可我今日还是来去自如。”
仙人没与他计较,定下身盯着他看。
裴鉴之后退半步,有些不自在。
“颈上的血丝,要不要遮一遮?”
话转得突然,裴鉴之一时没反应过来。
“……啊,你说这个,”他指尖点上脖颈,婉拒道,“不用了吧,这里又没别人。何况,我也不会这种术法。”
江定生也不多言,转身之际,抛出一句话:“你失约了。”
言语间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责备。
“意外负了伤,我总不能硬闯吧?”裴鉴之跟上他,“要是我被困住,可就没人帮你了。”
这处院子颇大,前后有连廊。
“你帮我还是我帮你?”二人一前一后在廊上走。
裴鉴之看着这人背影,心里明白江定生占理,嘴上却不肯服输。
“如果不是我,你怕是还在画里。”
仙人步子不停,“裴召云当年若是也像你一样大逆不道,怕是不会有今日的照沧波了。”
“少拿辈分压我。”眼看这人又要进冥室打坐,裴鉴之眼疾手快,趁他进门前拉住他。
江定生终于回头,眉尖微皱。
“你不给我法力吗?”裴鉴之满眼希冀。江定生轻轻拂开他的手,肌肤相触时,一股暖流涌入心口,颈上血丝慢慢淡去。裴鉴之低头在掌中运起一瓣落花,再抬首时这人已合了门。
“裴鉴之——快来!映月姑姑带掌门上山找你来了!”
裴鉴之立刻收手回神,心猛地一沉,暗骂道:“要完。”
不能让他们知道江定生在这儿!
裴鉴之迅速起势捏了个不知从哪本书上学来的手诀,在门外落下禁制。
或许他法力高深,能隐匿气息。
这般想着,给自己喂了颗定心丸,裴少主快步赶往前厅。
裴掌门绕着儿子转了好几圈,眉头皱起来,一脸讨债样。欲言又止好几次,手指着裴鉴之晃个不停。
裴鉴之趁姑姑转头,一巴掌拍开这老头儿。
“你耳坠呢?”裴孟和满脸惊惧问他。
裴鉴之不动声色眯了眯眼,张口胡扯:“那珠子与我今日的衣裳不搭,取下了。”
“放哪儿了?”裴孟和追问。
“摘的是我的耳坠,你急什么?”
“你这小子……”
“别贫了,说正事。”裴映月回了头,面若覆霜。
裴孟和装模作样咳两声,挺直身板开口:“你下山做什么去?”
少主朝姑姑瞟去一眼,斟酌回道:“瞎逛呗。被关在祠堂那么久,闲得我身上要长草了……话说我是不是你亲生的?你怎么能忍心看儿子跪那么久呢!”
裴鉴之又要插科打诨,想一口兜过话题。
可惜虽然这招在裴父身上百试百灵,他姑姑却全然不落套。
只见裴映月眼神一冷,茶盏一搁,这两人就收了嬉皮笑脸。
“重新说。”
裴鉴之有苦难言:裴映月就是要割他的肉剜他的骨,他也不能说的呀!这岂不是卖了江定生?做人不能这样两面三刀,何况他还指望江定生为他除了身上这魔气呢。
他满脸坦然,满口谎话:“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们去问池边树。”
池边树这怂包,更不可能有胆子提江定生。
裴映月知谈话无果,也不再多费口舌,拂袖起身走了。
裴孟和赶忙跟上,不忘教训他两句:“你小子真不识好歹——罚你三个月不准下山!”
裴鉴之好笑摇头,心说你又关不住我。
正转着脚跟闲晃,忽然一抹春色撞入眼帘。
糟了——这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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