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边树又惊又奇,问道:“怎么做到的?”
少主今日束了发,只见他轻轻侧首,将方才坠在耳边的一缕黑发甩回身后,露出那只青翠的耳坠,满脸得意扬扬,笑而不答。
昨夜。
裴鉴之辗转反侧睡不着,干脆又起身出门。
不知怎地踱到了江定生门前,这人盯着门上的雕花愣了会儿,面色突然凝重起来,仿佛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
正出神,面前门突然被人拉开,裴鉴之心虚地后退一步。
“哈哈……仙人还没休息呢。”
仙人面上波澜不惊:“睡不看?”
裴鉴之心说你怎么还问起我来了。
他不点头也不摇头,笑意盈盈。
江定生转身回去,没关门。
裴鉴之跟进去。
“那耳坠是我多年前丢在这儿的,和你也算有缘——你想要?送你了。”江定生抬手一挥,裴鉴之感到自己耳垂蔓上一丝凉意,一摸右耳,果然是失而复得。
他摸着耳坠兀自笑了一阵,抬眼时正看到江定生偏头看自己,正巧瞟见这人左耳上竟还挂着只一模一样的翠珠子,摇摇晃晃。
“你这耳坠竟然有两只?”他放下手。
江定生不以为然,答道:“耳坠大多都是成对的,有两只不是很正常?”裴鉴之说不上自己心里在介意什么,总觉得这珠子莫名烫耳。他装模作样咳了两声回神,将这些乱七八糟的神思抛之脑后,准备说正事。
他走到江定生落坐的矮案前抱起臂膀,居高临下开口:“你和我爹他们——有没有暗通款曲?”
江定生掀眼抬头,不计较裴少主目无尊长:“没有。”裴鉴之满脸怀疑,俯了俯身,仿佛要从他这一脸坦然中找出纰漏。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好一会儿,少主知道自己无凭无据错怪了人,十分不要脸给自己找台阶下。
“没关系,马上就有了。”他挥手挪来一只蒲团,在江定生对面坐下,从案上抽出张信纸铺平,“今日你也听到了,我爹让我两月不能下山,都是为你寻东西害的!我爹他们好像挺怕你,要不……”
江定生看看他挤眉弄眼,揣着明白装糊涂:“要不什么?”
“——要不你给掌门传个手书,就说带我下山历练,祖师爷的意见,他们肯定会听的吧!而且你可是仙人,绝对能护我无虞……”
仙人打断裴鉴之胡言乱语,问道:“我为什么要护你无虞?让你去找本就是因为我不想下山,我若下山,还有必要带一个累赘吗?”
裴鉴之觉得自己真是流年不利,当个少主也这么憋屈。
不过幸好他敢于迎难而上,眼看说理不行,就换招数打起感情牌。只见这人连蒲团都没拎走,就着地面木板就坐到了江定生身侧。
他回忆起和师弟们勾肩搭背的场景,胳膊一抬圈上江定生肩膀,十分自然地把下巴搁在人家肩头,拿出往日跟景夫人撒娇的劲装腔,“仙君,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他们嫌我不中用拘着我,我心中郁结啊。你若带我下山,我保证什么都听你的。”
屁话连篇——整个照沧波,谁嫌他了?谁又真的拘着他了?这人前日在山下买的酒还在案上摆呢!
裴鉴之撒起谎来丝毫不心虚,在这方面简直像个身经百战的将军,还一点都不怕被人拆穿,毕竟不要脸皮。
不知是心痒还是手欠,少主还动动指尖拨弄了一下仙人的耳坠。他以下犯上、随心所欲惯了,完全不觉得自己动手动脚有什么不妥。
然而,仙人可不惯着他。
江定生一把抓住他那只作乱的手,偏头审视他:“耍赖的本事别用在我身上,我不吃你这一套。”
此时两人气息纠缠,裴鉴之终于反思起自己的逾矩,略显僵硬后撤。
撤也撤不完全,那头手还被人揪着。
“你到底帮不帮?”裴鉴之不干了。
江定生看着他气急败坏,哑然失笑,松手回头。
裴鉴之被这突如其来的笑晃了眼,再回过神时江定生已然提起笔。他别过头偷笑:说什么不吃我这一套,还不是口是心非?
信笺化作一缕轻风飞出门,裴鉴之也不看江定生会写什么,摆足了乖巧模样,手臂撑在案上睡着了。
江定生腾出手,细细端详他。
人聪明太过,往往很容易招来提防与嫌恶,妒你夺目的有一群,怕你诓害的有一群,更多的是心里对你无缘无故升起恐惧的这一群。所以天才常落寞、高处不胜寒。
裴鉴之身为照沧波少主,除了他父亲裴掌门,名门正派没人敢光明正大真要对他如何如何,在人间有句话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用来形容裴少主真是再合适不过。可坏就坏在他灵核破碎,名不副实,空得了宝座,却不能服众。
照沧波不是只有几个亲如手足的弟子的小门小户:若是这样,嘻嘻哈哈让他做了掌门也无妨——事实是秦留山上下足有千余人,就算都是同根同源的血亲,也很难个个都宠他爱他,更遑论这些五湖四海聚来访道求学的修士了,他们有大志向,只信奉强者为尊。同门友爱是一回事,同意废柴做首领是另一回事,一码归一码。
裴鉴之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他既没有退位让贤,也没有真正成为众矢之的。
一个庸人,得生出多么灵巧的心思,才能让他人心甘情愿地觉得“是他也不错”?一个狂徒,要精通多么高超的骗术,才能让他人打心眼里只把他当做傲骄无畏的少年?
裴少主凭着一股不算热血的闯劲,十分狡诈地诳出一众本不该有的服气,在别人眼里成了不是天才的天才。
既磨灭了“自己人”的不满,又藏起了“不胜寒”的锋芒。
江定生想着,抬手接住飘来的白玉令牌。
是掌门亲传的通行令。
裴鉴之觉察动静睁了眼,撑着脑袋的姿势没变,伸出另一只手。
“仙君,给我瞧瞧呗。”
此人仿佛笑不够一样。
***
传闻万年前江定生飞升成仙之时,天雷裂空,隔着九重云彩将人间映得黑夜如昼,暑气被大雪掩埋,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过了多久,漫天飞雪里,天地寒气丝丝缕缕飘入空中,凝出一部晶莹剔透的白玉书,浮在江定生手心。一瞬间,天光大变,晴空万里,仙人隐入翠微。
不知仙人想起了怎样惆怅的过往,为这天道聚灵、足以搅天灭地的法器起名为东栏雪,倒也十分应景。他们此行即为东栏雪而来。
东栏雪身承天道意志,于是也有人猜测江定生是天道化身,命定的三界共主,必定翻云覆雨,甚至有人狂言他来日会一统三界。
谣言与狂言总是不绝的,即使江定生后来仙殒,也总有人仍不信邪,说他一定还活着。如今他确实还活着。
裴鉴之举起罗盘看指针偏转,一时竟觉得这荒谬之论有了可信之处。
二人已经下了山,跟随罗盘闯入乱山碧野,还依着人间的习惯换乘了马车,临着峭壁徐行。赶车这等苦差事,当然是落在裴少主头上。
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裴鉴之不会赶车,全凭着对健全的渴望与悬崖擦身,好歹求了个安稳。这人一开始还很用心,后来为了早日脱离苦海,故意颠簸起来。里头那位不耐烦了,说不定会捏个诀让马儿自己跑。
“停车。”江定生不甚清晰的声音传来。
裴鉴之从善如流勒了勒马辔,心中暗喜道:我果然聪明。
“仙君有何吩咐呀?”他向身后探身挑起门帘。
“赶路辛苦,少主进来歇息吧。”言毕果真飞出一道手诀,令那马入定了。“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仙君照拂!”
车内香炉正冒着袅袅轻烟,一不留神被他带起的风打得转了个弯。
裴鉴之正准备开口奉承几句,江定生却突然开口堵住了他的嘴。
“竹西苑派人杀你,你就这样不闻不问吗?”
裴鉴之的心跳停了一瞬:听话音,他似乎对竹西苑很了解?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裴鉴之对于他知道那日发生何事这一点并不意外,可是他了解竹西苑却真是天方夜潭,人家立派的时候,他都殒落了好些年了。倘若江定生不是翻地方志做了功课,那就惊悚了:他不是近日“活了”,而是万年来根本没死。
难不成江定生真是“天道化身”?
裴鉴之回道:“仙君挺上心啊,你不说我都要忘了。不过这种事,既然让我姑姑碰见,我就别去帮倒忙了。”
江定生没看他:“你如今下了山,照沧波鞭长莫及,倘若再遇到他们的人——”
话音未落,一记飞矢击破纸窗,裹着凌风自两人中间飞过,“铮——”地一声钉在窗棂上,尾羽震颤不停。
车内静了一瞬,裴鉴之凑到窗旁拔下利箭,没忍住笑出声:“仙君,真是借您吉言啊。”
江定生朝飞箭来处看去,隔山崖壁上攀着几个黑衣刺客,被他隔着纸窗、透过层云瞧得一清二楚。这人一抬手,收了裴鉴之手中的箭,凝神聚力,掌上一推,送回对面给的见面礼。
裴鉴之叹气道:“仙君,你们打架,推开窗不好吗?一会这马车四面漏风,”他指着冒烟的香炉,“还怎么燃香?”
“你连自保都没把握,还有心思管这些闲事?”
窗外风平浪静,看不出刚刚经历过一场短暂的交锋。
“打中他了?”裴鉴之间。
“嗯,跑了。”江定生使法术补了窗。
“看人下菜碟啊他们……被你吓跑了。”
“少贫。”
裴鉴之笑笑,拱手表示自己闭嘴。
***
人间四月,芳菲已尽。裴鉴之习惯了桃林的满园春色,看久遍地碧色,难免觉得有些单调,百无聊赖盯着窗外。
江定生已经正襟危坐了好久,也不嫌累。他手中拿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小册子,看得挺认真。
裴鉴之可不管他认不认真,他有话要讲。
“仙君,我看这罗盘的指向……不会是要带我们去梧桐谷吧?——你知道梧桐谷吗?”
仙君没抬眼,淡淡道:“凤殒之地。”
裴鉴之不满道:“你这也太笼统了,不会是听到“梧桐”二字猜的吧?”
江定生没理他。
“好吧,让你猜中了。不过谨慎起见,我还是给你介绍介绍。”
裴鉴之摆起架子,江定生合上小册,总算给他一分薄面。
“相传神魔大战之时,凤凰一族首当其冲……”
仙京崩毁那日,神凤气数也尽,挟着滚滚烈焰,从天殒落,所坠之处,大火灼烧,方圆数百里寸草不生。高山之间被砸出几处巨坑,不过数日,里头忽然拨地而起遍野梧桐,夹带着万物竞生。神凤弟子循着师长仙息来到此处,为此命名凤栖林,仿照裴召云,自立一派。
值得一提的是,凤栖林的开山祖师韦离,修的是无情道,她当年的师父,修的也是无情道。于是,修无情道仿佛就成了凤栖林特有的传承,里头大多数弟子都甘之如饴。
凤栖林与照沧波往来较多,裴鉴之接触过不少无情道的弟子,对于他们,裴少主的评价是:要么冷硬无趣,要么脑袋缺根筋,跟他们待在一起,简直是人间惨剧;听他们交流,简直让人怀疑这到底是一群什么物种。
总之,裴少主认为自己与那群人八字不合命理相冲,远远看见就要转身就走。如今让他去风栖林待上一阵,这简直是卧薪尝胆的程度。
“……更重要的是,他们可有不少人见过我呢。我这面容,这身姿,不说一眼万年,百年总是有的,一定会被认出来!”
裴鉴之一脸严肃,告诉他这件事的严重性。
然而仙君好像没听进去,只见他薄唇轻启,反问道:“所以呢?”
裴鉴之叹气:“——所以!仙君,您就不能自己感应一下,探探那儿到底有没有东栏雪的神息吗?你这罗盘当真可靠?哪儿来的这东西……”
仙君也叹气:“实不相瞒,我探不到它。”
少主表情有些微妙。
探不到?仙器与主人命理相连,怎么会探不到?
除非,有人在东栏雪上动了手脚。
是封印。
有人趁江定生仙元四散之时,藏起了东栏雪。
裴鉴之抬手看了看罗盘,指针方向丝毫未变,直直指向梧桐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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