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舒怀脸上神色镇定如往常,他深知张承霖此时的情绪起伏,刚知道张承霖寡不敌众的时候,他也慌,但他毕竟是一方决策人。
必要时候稳定自己的情绪,这种时候稳定张承霖的情绪才是他该做的。
“你们走的时候是东街,但是新杰回来送信的时候你们已经转去了西街,我先派出去的人没能第一时间找到你们的位置,所以才耽误了支援时间。”
仲舒怀一字一句说的清楚明白,可事已至此,谁也无力回天。
“我会向上级说明情况,请求上级再派人来援,无论如何邯郸都不能丢。”
张承霖听着,只是点点头,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仲舒怀电报是上午发的,京陕甘派的人是天将黑的时候到的。
彼时张承霖和纪豫行蹲在大门口画着小地图分析目前国内局势,有人往他们面前一站,把头顶的月光完全挡住,一双漆黑锃亮的军靴更显得人六亲不认。
张承霖最先抬头,纪豫行随之看过去,看清人脸的时候一句“狗东西”脱口而出。
张承霖脸色未变,只盯着来人,不言不语也不动。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让你离张承霖远点你不听,”龚景逸丝毫不介意被纪豫行骂了,脸上笑意依旧:“跟着他总学不到什么好东西。”
“去死吧你。”
张承霖站起身,活动了下脚腕,把手里的小木棍扔龚景逸胸口,转身就走。
“你是不是玩不起?”龚景逸有意逗他,扯着嗓子朝着张承霖背影大喊。
纪豫行走到他面前,和他对视片刻,扔下一个语气非常鄙夷的“切”。
龚景逸看着他这幼稚不过三岁的模样,无奈低笑着摇摇头。
后面刚刚使劲儿缩自己存在感的阮晋往前走了两步,和龚景逸比肩而立,“你说你没事惹他们俩干嘛?”
“天地良心,”龚景逸故意露出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愿望感:“你哪只狗眼看见我惹他们俩了?”
阮晋朝着身后的大部队招了下手,带着人往里走的同时,丢下一句:“活该你被骂。”
龚景逸:“……”你礼貌吗我请问呢。
见了仲舒怀,龚景逸收了一身闲散气,板板正正开口自我介绍:“仲先生您好,我是龚景逸,北平徐炫明手下。”
阮晋随之开口:“您好我是阮晋,陕西谈德行手下。”
仲舒怀听完他们两个的自我介绍,眸子都亮了几分,“竟然是你们俩来了。”
“你们俩的威名我可是回回见老徐和老谈都听得到,能把自己手里最厉害的兵给我,老徐和老谈是真舍得大放血了,等打完仗我一定请他们喝我们河北最好的酒!”
龚景逸和阮晋对视笑了下,都没说话。
“来来来,给你们俩介绍一下,”仲舒怀转身看着张承霖和纪豫行,开口:“这两位都是山东来的,但是上海盛东升盛先生手下。”
“哟,”龚景逸一副极其佩服羡慕的表情把仲舒怀看得有点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紧接着又听他开口:“竟然是盛先生手下,难怪看着身上都有股盛气凌人的感觉。”
“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失敬失敬。”
仲舒怀看着他这莫名其妙的模样,还没反应过来,身后纪豫行直接骂出声:“踏马龚景逸你不作能死?!”
“犯贱你是第一名。”张承霖也丝毫不让着,紧接着跟上一句。
阮晋伸手拍了拍龚景逸肩膀,假笑开口:“我说真的,他们俩每次骂你都是有理由的。”
仲舒怀反应再迟钝此刻也明白了,“你们……认识?”
“是啊,”龚景逸耸耸肩:“除了他们谁还敢这么骂我。”
仲舒怀一听这话,目光瞬间落到张承霖和纪豫行身上,张承霖不辩解,但纪豫行一点也不让着他:“除了你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欠儿的。”
“你就是对我有偏见!”龚景逸很气,开口反驳。
仲舒怀一听也是,如果不是有偏见怎么可能这么大敌意,刚要开口被阮晋打断:“是不是偏见自己心里清楚,您可安稳点儿吧大爷。”
“你也对我有偏见。”龚景逸突然语气委委屈屈地说,却没了方才的气焰。
“行行行,我也对你有偏见。”阮晋推着他肩膀让他到桌边坐下,才又看向仲舒怀:“仲先生,阿霖阿行,和我们说说这边的情况吧。”
仲舒怀这下是彻底清楚了,他们就是闹着玩,未必就有什么大事。
龚景逸赌气似的坐着,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仲舒怀用了半个多小时时间给他们说了一下目前这边的情况,龚景逸听得很是认真。
“好一出声东击西釜底抽薪。”龚景逸脸上表情很是严肃,维持着自己的人设才没直接破口开骂。
“现在邯郸三个县已经被占了,接下来你们四个人分别……”
从仲舒怀这里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外面连盏灯都没有。
“幸亏这月光够亮。”龚景逸和张承霖并肩走着,像是不经意间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因为他这句话,张承霖也抬头去看。
月中,月亮自然是圆的。
又走了两步,要分开的时候,龚景逸突然又开口:“天也总会亮的。”
身后纪豫行和阮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同样的情绪,但谁都没说话。
他们四个于五年前的巴黎相识,那时世界青年会,纪豫行和张承霖是剑桥代表,龚景逸和阮晋是慕尼黑代表。
那次会议议题是——一个国家若要发展,必先发展军事,弱国无外交,强者有永恒的话语权。
世界青年会每七年一次,择选全世界排名靠前的大学、年龄在21--27岁的佼佼者参加,中国的参会者向来屈指可数,那次的会上仅他们四个。
于是那次会上张承霖和龚景逸掌握了绝对的话语权,用无数事实印证这句话的正确性,又用无数自己所坚持的理论推翻这句话里的“绝对性”。
也是那次之后,中国青年在世界青年会里渐渐有了知名度,让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老外不得不重新审视来自中国的这些学生。
那年世界青年会之后,张承霖和龚景逸像是看对了眼,两个人经常去彼此学校串门——尽管真的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
后来同年毕业,张承霖和纪豫行从剑桥回了上海,龚景逸和阮晋从慕尼黑回了北京。
那时在剑桥,张承霖、龚景逸、阮晋还有纪豫行最后一次见,临走时龚景逸:“这世界纷纷扰扰,国内的纷争越来越凶了。”
阮晋先接了他的话:“所以到了我们回去的时候了。”
张承霖却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天总会亮的。”
那时候龚景逸似懂非懂,时隔近三年,龚景逸终于懂了他这句话的深层含义。
天总会亮的。
*
因为京陕甘派了人来,也几乎是除了目前东北和上海之外,中央最精悍的部队已经派过来了,所以日军在邯郸的进度再难动一下。
张承霖和龚景逸等人带队几天收回了邯郸丢失的几座城池,日军被迫退出邯郸,如此一来,河北的领属权必丢无疑。
于是没过几日,张承霖收到了一封来自唐山边界的密信,封面上写着并不规范的中文——
[张承霖先生亲启]。
里面内容是日文。
张承霖站在连廊下,将那封看完的信塞回信封里,抬眸看着眼前嫩芽新吐的满园春色。
四月中下旬的河北地区还没那么热,正是这一年春光最好的时候。
三月娇莺啼,四月桃花盛,五月才算人间春满楼。
这河北的战火硝烟总算能停息片刻了,那正生灵涂炭的东北呢?那人心惶惶的山东呢?
又该当如何。
“怎么?”龚景逸一身军装风尘仆仆赶来,想来是要来见仲舒怀的,却在张承霖面前站定,“怎么忧心忡忡的?”
张承霖转头看他,没打算瞒着:“日本人要见我。”
“不见!”龚景逸只要听到日本两个字,浑身的毛都炸起来:“绝对不准去见!”
“兄弟,国家危难之际,可别犯糊涂啊。”
“十万大洋。”
张承霖抬眸看他的瞬间,眉眼认真,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龚景逸在他深邃的眉眼中没看到一丝一毫动摇,他必须承认,那一瞬间他是慌的。
因为张承霖眼底的坚定,是对他口中那“十万大洋”的坚定。
“十万大洋就能收买你了?”龚景逸蹙眉,眉间带着遮掩不住的愠怒:“你什么时候也变成这么俗的人了?”
“如果是以前,十万大洋确实不能收买我。”张承霖认真严肃的脸上露出几丝笑意:“可偏偏……今非昔比。”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混账话?!”龚景逸觉得,张承霖如果再说下去,他能当场拿出腰间的手枪就地处决了他。
“世风日下,你我总要活着的。”
张承霖说完这句话,没再等龚景逸的答复,转身沿着连廊走出了大门。
龚景逸看着他笔挺的背影,只咬牙说了句:“你别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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