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必须取得那戒指,杀死所有的吸血鬼!”
伊纳尔特独自回到卡蜜拉的新宅时,心中就念着这句陈旧的话。特兰西瓦尼亚正下着几十年难遇的大雪,雪片大得鹅毛一般。他飞在夜空中,觉得自己像只脆弱的飞蛾,在漫天的灰尘中躲闪,向着一处忽明忽暗的炉火跋涉,正欲投入其中。他感受不到寒冷与灼热。这些痛苦已随着身份的转变与力量的赐予,早离他远去一百余年了。
本该是这样的,他想。直到他在大雪中看到那座石头垒的华美的影子。
它像个什么?像个坟墓,像个教堂,像个祭坛,像个监狱,可就是不像个城堡,不像个住宅。它亮着灯,点着蜡烛——吸血鬼从用不着这些光亮。不如说,吸血鬼甚至用不着活,也用不着死。本该是这样的,伊纳尔特想。既然如此,它为什么而明亮,为什么而燃烧?是为了劳作服侍的血奴,为了穷奢极欲的享受,还是为了那脆弱自私、荒诞无理的爱与后代?
伊纳尔特感觉自己的头脑不甚清楚。他只落在一座最温暖的阳台上。雪片夹在他茶褐色的长发中,好像为他戴上了一顶衰老的帽子。
吸血鬼偷偷地寻了个窄窗,向里窥探,想先找到“弟弟”的房间——他叫尤比。伊纳尔特记得母亲取给他的、这沉重又轻盈的名字。他今年该四岁了,可谁又知道他有没有整日戴着那戒指,有没有长成四岁的模样?
可惜他没找到尤比,只瞧见一些血奴在走廊中忙碌。伊纳尔特没办法不去注意这些胸口印着刻印的可怜人。他听见血奴们谈起话来。
“好大的雪!”有个女人惊呼道,“这一个月没法去集市了!”
“冬天还去什么集市啊。”又有个男人放松地打着呵欠,“地窖里的东西够吃够用。我们还能去湖里凿冰钓鱼换口味。”
“唉,我不是担心自己,是担心主人觉得烦闷。”女人说,“要是能再叫来两个吟游诗人和画师,给主人唱些歌谣,画些绘本就好了…你知道吗,尤比能记的词越来越多了。他真聪明,比寻常孩子聪明得多。”
“怪不得你担心!别怕,我见识不少,也能唱曲画画讲故事。”男人大笑起来,“我来帮你!”
“那你去和主人说这事吧。”女人也开心地笑了,“这么长的冬天,你必须每天讲不一样的笑话,才能不害主人失望。”
二人的脚步向一个燃着壁炉的房间里去,声音消失在门后。伊纳尔特听了这些欢喜放松的话,想起曾经的生活,心中反而五味陈杂,信念第无数次动摇。兴许被蒙骗了真是种幸福,兴许被管制着才是种幸运呢?若是生为凡人,还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吗?扪心自问,沦落到如此境地的自己算作什么——自己也有过机会,能获得这般简单放纵的幸福吗?
他在窗外踌躇了好一会,盯着自己冷得冰一般的尖指甲看。仿佛再过一会,这就该染上温热的血;或套上一只血似的戒指了。
“我的孩子。”忽然,窄窗的另一边响起母亲的声音,“来我这!”
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恐怖又亲切,曾无数次出现在伊纳尔特的美梦与噩梦中,害他浑身战栗,动弹不得。像是漫天的雪全盖在他一人身上似的,他被这本该不存在的寒冷拖得痛苦又焦急,连忙向声音的源头望去——
那石头垒的窄窗中间,有一双弯弯的红色眼睛笑着凝视他。眼睑上的睫毛全白了,像死亡一般洁净。
伊纳尔特忽然想起一则寓言故事:若是小马自幼被细绳拴在棍上,哪怕它长大后有了足够的力气挣脱,也永远再无勇气尝试。他感到自己像是被绳拽着,被线牵着,化作一阵轻飘飘的黑雾,被拖进长廊中去。
“从今起,我就是你的母亲、爱人与主人。你是万中无一的幸运儿。
“你还记得这句话吗?”
卡蜜拉先是拥抱了伊纳尔特,然后怀念地、沉醉地亲吻他。她的唇舌间残留着甜美幸福的血的味道,伊纳尔特很久没再尝过,只觉受到了诱惑一般堕落又惭愧,不得不抵抗——可他的抵抗被视作一种欲拒还迎的挑逗,一种高洁坚定的自持,只成了能叫母亲尽情发挥怜爱与统治的引火绳。伊纳尔特因此感到愤怒,可又无济于事。他像被拴在绳上的小马一般任母亲摆布,试着用信念与理想麻痹自己,想将这当作种别样的酷刑与赎罪来接受。
因稀客来访,所有的血奴全兴奋地走动起来。大理石浴室被放了满池喷香的泉水,花瓶中被插上了温室栽培的鲜花。伊纳尔特被脱光了带入氤氲的湿气中,坐在一个带软垫的紫檀木椅子上。母亲温柔地举着象牙梳子,一点点理开他打结成绺的头发。
“我瞧见白头发了!”卡蜜拉在他脑后惊呼叹息,“你对自己一点也不好。”
伊纳尔特本不想回复她,可又忍不住说话。“您满头白发,又怎么能说我。”他敷衍着,“我不愿饮无辜者的血。”
“天底下哪有不无辜的人。”
“不,他们全是无辜的。没人自己愿意做罪人,皆迫不得已。”
“唉,你不懂事,我懒得和你计较这些。”卡蜜拉用梳齿费力地清他头发上的发团,可许多已打了死结,没法再理开。她只得拿起剪刀。“你的白头发不多,也就几根。看来你也没像自己说得那样,天天净饿着自己。又和我犟嘴做什么呢?”
伊纳尔特最听不得这种话,仿佛自己龌龊而道貌岸然的秘密被揭开了,仿佛卡蜜拉正逼迫他以死明志——若是地狱中有个最刻薄又擅长说扎心话的恶魔,那卡蜜拉一定就是这恶魔无心的化身,他想——“您不理解我。”伊纳尔特只克制又麻木地说,“我也不求您理解。”
刚说完这话,他就一阵后怕,仿佛卡蜜拉满头的白发已是这谬论的佐证。他苍老又年轻的母亲披着那头雪似的、毛皮大衣似的乱蓬长发绕到他面前,露出一副让人不舒服的笑容。“胡说,我最理解你了!”伊纳尔特想,她一定就要说这句话来反驳自己,侮辱自己。
“好吧,我不理解你。”可卡蜜拉嘻嘻地笑,“只要能叫你高兴。”
伊纳尔特先感到由衷的愤怒。可他努力地压制愤怒,让这坚硬的东西化成了一滩悲哀柔软的空洞东西。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证明自己真拥有崇高的理想与奉献的热情。可紧接着他又困惑——卡蜜拉一定理解自己,他想。既然如此,难道一切理想都如此遥不可及,永无止境,难道自己的终点就如面前的母亲一般,自己即将变成一个颓废无畏的死人吗?
“我永远都在这。”卡蜜拉起身来,为他披上一件奢华柔软的长袍,“要是你有一天想通了一切,随时都能回到这来。”
被拥抱被呵护的空洞感觉舒服极了,伊纳尔特想。他无法自拔地逃进母亲与爱人的怀抱中,几乎就要抛弃一切东西,连带着抛弃的罪恶感一起抛弃才好。可是他碰触那冰冷的嘴唇时,又想起这事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他先要陷入“荒谬”的理想,然后被母亲的温柔乡瓦解,习惯了麻木后又被痛苦唤醒了去重新追寻理想。这简直像一个轮回的诅咒:人一安逸便追寻痛苦,痛苦了又追寻安逸,不停地羡慕曾经的自己。
正当他沉迷其中、犹疑其中时,一个声音打破了他的一切幻想。
“妈妈!”那稚嫩的声音在门口焦急地叫喊,“…妈妈是我的!”
伊纳尔特透过卡蜜拉瀑布似的长发,影影绰绰地瞧见尤比的身影。小吸血鬼像一颗矮矮的尖刺,径直扎进他眼中,面庞上与母亲相似的每个细节都向他挑衅——卡蜜拉的怀抱立刻随着这声呐喊离开他,转赐给了最年幼的孩子。
一切沉迷与犹疑都如受了当头棒喝一般,瞬间消失了。
“这是你的哥哥,伊纳尔特。他是你的亲人,是和你和我一样的人。”
伊纳尔特不认同这话。他从不觉得卡蜜拉和自己是一样的人,更不认同这从小作吸血鬼出生成长的孩子和自己是一样的人。非要细论,竟是安比奇亚更能令他理解——他们都曾做过卑微的血奴——正因理解,才令人格外痛恨。而卡蜜拉和尤比更像一种遥不可及、难以言喻的幽灵。他们的长相究竟为何如此相似?是血缘还是巧合?若说尤比从未体会过凡人的艰辛,血奴的苦楚,可他的手指上又套着那枚戒指,正被母亲半哄半劝着放声胡闹,与寻常孩子无异。那些眼泪清亮透明,不是满是罪孽的浓稠血红——他貌似比自己更像个凡人,真是荒谬。
伊纳尔特的视线最终冷酷地落在那枚红宝石戒指上。
“不气,不气了,我的宝贝…”卡蜜拉将尤比圈在怀里摇晃,花浑身解数逗他开心,“妈妈不走,妈妈是你的,妈妈一直在这。”
“不行,妈妈是我的,我不要他!”尤比故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讨厌他!”
伊纳尔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纯粹的恨意正向自己身上猛烈释放的模样。四岁的孩子还不到能掩饰情绪的年纪,那眼神简直能抽筋剥皮,恨不得将他撕碎了碾在地上不可。他不知道这种天然幼稚的流露该如何审判,该算作福佑还是罪孽,该算作凡人的热情还是神明的冷漠。
卡蜜拉抬起头,尴尬又幸福地微笑。仿佛这种难堪的境地与她而言也是种难得的骄傲。“别在意孩子的话。你常来看他,他就不会讨厌你了。小孩子特别单纯,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
“我不可能常来,也不可能对他好。”伊纳尔特诚恳又无情地发言,“我不怪他恨我。”
“别这样说,不试一试,谁又能笃定?”卡蜜拉一手抱着孩子,另手非要抓住他的手腕不可,“我希望,尤比的诞生能叫你和安比奇亚都理解明白些事情。也许等他长大,你们就能彼此理解,和睦相处了。”
不知算作母子还是爱人的二人牵着手出了门。雪停了,三位吸血鬼漫步到别院背面,瞧那冰封的大湖。冰盖中央,两三个血奴正提着灯扫雪,用凿子凿先前钓鱼的洞,让新结的冰碎开。他们将这事作了种解闷的娱乐,只欢笑打闹,并不在乎能否捕上鱼来,也不在乎自己的手脚和脸颊被冻得通红。
伊纳尔特转过头,发现卡蜜拉怀中的尤比也同样被冻得瑟瑟发抖,正将脸愤懑地埋进毛皮斗篷里不肯瞧他。有种异样的念头袭上他心头。
“为什么不摘了他的戒指?”于是他问,“摘了戒指他就不知道冷。”
卡蜜拉貌似将他的手腕握得更紧了。“我想叫他快点长大。”母亲说,“除了吃奶的时候,我从不叫他摘下戒指。”
“摘了戒指,我就能不冷吗?”尤比若有所思地在她怀中重复道。
“不行,宝贝。”卡蜜拉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别的我都允你,只这个不行。”
伊纳尔特什么也没说。他只化作一团黑雾,消失在火光中,又出现在母亲的另一边——这下,卡蜜拉没法再死死捏着他的手了。在尤比的惊叹中,他温柔地张开嘴,泛着寒光的尖牙逼近孩童幼嫩的皮肤。
“想和我去森林外面吗?”他像引诱羔羊的魔鬼那般吐出罪恶的话语,“你摘了戒指就什么都做得到,像我和母亲一样。”
在被卡蜜拉拽开前,他清楚地看见尤比的眼中泛起好奇与向往的涟漪——但很快,那些涟漪化作一个个恐惧的泪珠滚落下来。“妈妈…”孩子最终只知道呼唤这一句出口,边说边呜呜地哭,“妈妈,我害怕…”
“没什么可怕的。”伊纳尔特怀着恨意坚决地说,“这一切本领与罪孽对你而言本该像走路一样简单,没什么可问可学。怪母亲囚禁了你…”
“尤比,到湖那边去,找克里斯蒂娜一起玩。”
伊纳尔特终于住了嘴。他期待着卡蜜拉愤怒的模样——愤怒是种可琢磨、可预测的情绪,是落入凡间的常人才有的自私念头。好似只要激怒卡蜜拉,自己就算作凌驾神明之上,更高尚而精明。他眼睁睁望着尤比从自己身边蹒跚逃脱。孩子在雪天穿得极多,像只圆滚滚的小动物般在冰面边跑边回头,被血奴们迎接进远离真相的象牙塔中。
卡蜜拉携他离开湖边,一直走到森林边上。
“您不是想叫他快点长大。您是想欺骗自己,叫他一直保持纯洁。”伊纳尔特终于露出狰狞的真面目,“他和我们,和您,和世上所有的人都不会有任何区别。很多人说孩童无罪,我不这样觉得,反觉得这说法可恶极了。除了您的,他还喝过多少人的血?等他长大了,又将如何看待现在的荒诞日子?人生来就有可怕的天性,要穷尽一生管束自己才能脱离兽性,向尽善尽美的方向踏出一步。等到他知晓您瞒着他出生的秘密那天,您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将枉费。”
他以为自己的话掷地有声,冷漠锋利,能撕破一切虚伪的遮掩。“我可怜的孩子,你受了太多苦,本不必这样。”卡蜜拉却重新牵起他的手,用种难以言喻的怜悯目光打量他。
“你嫉妒尤比,是吗?”
这问题像根针般扎进伊纳尔特心里。
“他诞生时,没人为此受到伤害;即便有,他也从不知情。”伊纳尔特握紧拳头,“可我诞生时,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因此离我而去。血奴们全被您的秘密胁迫,为我献祭了。您逼着我知道这些…这是我的原罪,永远也洗不清。”
“安比奇亚诞生时,也是一样的。”
“您责怪我不像她?难道您以为她就过得好,过得洒脱吗?”
“我没这样觉得。”卡蜜拉叹息道,“你们都是我亲自选中的、最幸运的孩子。我满足你们的愿望,赐予你们力量,是希望你们获得快乐与幸福。可现在看来,无论将野心还是理想当作意义,你们都没能找到自己真正追寻的事物。否则,也不会有尤比。”
伊纳尔特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愿听这些悲剧的预言。他隐隐发觉,自己正走在一条永远看不见头的无尽道路上,并不比安比奇亚或世上的任何人更高尚。理想的意义成了一层壳子,套在他身上,成了他生活的路牌与灯塔。而他也许永远不会有勇气,将这层壳子从身上摘下来了。
“求您告诉我。”伊纳尔特咬着牙问,“他是您亲生的孩子吗?…是您的骨肉,您的血脉吗?您竟真能生育吗?”
卡蜜拉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像被冒犯了,也像被赞扬了。伊纳尔特分不清这表情意味着什么,也无从看出答案的端倪。
“为什么你们都这样在乎这件事?”母亲问,“我赐予他生命,赐予他爱,使他向死而生…他是否从我肚子里孕育而来,竟有那样重要吗?”
伊纳尔特对这冷漠飘忽的回答感到无比失望。自己像个出生就残缺的次品,像颗没钻出土地就枯萎了的种子——他终于发觉,自己永远无法理解卡蜜拉的想法了。
他们在林中一语不发,像在做最后的告别。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个血奴慌张地跑来。
“主人…”血奴呼出的气在夜里结着白霜,“戒指…戒指被尤比扔进湖里了!”
他们回到那湖面上小小的冰洞旁,火光也照不亮里面深不见底的浑浊深渊。卡蜜拉在雪地中褪下衣袍,在所有血奴的注目中踩进刺骨的湖水中,咕咚一声没了身影。尤比跪在冰面上,哭嚎得撕心裂肺。“别怕,您的母亲马上就回来。”血奴紧紧拥抱着安慰他,“戒指不会丢的。”
“我什么都不会…”尤比大叫道,“为什么我和妈妈不一样!”
“是因为您年纪太小!”血奴捋着他的肩膀,“等您长大了,这些本领都能学会!”
“那我什么时候长大?”尤比指着伊纳尔特肆意发问,“他小时候也和我一样吗?”
伊纳尔特冷漠地注视这一切,即便尤比胆怯地望他的眼睛,也不愿回答这问题。他只注视着那张与卡蜜拉极为相似的稚嫩面庞,想从中找到些新的东西,像是希望、像是未来、像是诸如爱一般的、得以解开困惑与迷茫的钥匙。他没发现自己的脸上已因这些惆怅的想法浮出苦涩的笑容,像个一只脚踩进坟墓的骷髅似的。
过了一会,卡蜜拉湿漉漉地从冰洞中露出头来。她的脸已变成青紫色,头发间结着冰粒,像具被冻僵的溺尸。尤比被母亲可怖的模样吓得更大声地哭泣,直到那枚戒指又被推回到他手指上。
“伊纳尔特,你走吧。”她上岸后的第一句话说,“只要我还在,永远不许你再到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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