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亚科夫将自己的斗篷解开,包着尤比拖进门去。
房间尚算宽敞,并不比外面暖和,但好歹能让寒风不再没完没了地吹他们的耳朵。一进门,一座巨大的火炉就撞进他们的视野。“这火炉占了半个屋子了!”尤比惊叹道,“这没床,我们睡在哪?”
亚科夫松开他,熟练地抓了把稻草,将火炉上的灰囫囵扫了,然后将羊毛斗篷铺在上面。“在这必须睡炉子上。”他托着尤比举上高高的火炉——尤比这才了悟,这大火炉的顶上竟是睡觉的地方。
“我去找柴火,好叫我们今晚不至冻死在这。”亚科夫捋了袖子便出门,“在这等我。”
“我摘了戒指就不怕冷,别去了!”尤比裹着外套叫住他,“你看,天也快黑了。”
听了这话,亚科夫的眉眼奇怪地挤弄了一下。“不行。”他说,“你不怕冷,那我呢?”
尤比立刻住了嘴,惭愧地团起冻僵的手指,只得望着亚科夫出门去了。
吸血鬼无所事事地端详这座木头垒的房子。他想起从前在君士坦丁堡和卢德城豪华温暖的宅邸与穿行的仆从,既怀念那奢靡生活,又责备自己从来不事生计。
房屋尚算精致,用粘土糊了原木的缝隙,不至于叫冷风从墙里漏出来,也叫墙面看着平整许多。可要是想在这寻镶嵌画和瓷砖,就是天方夜谭了。尤比不知道那些美丽昂贵的装饰曾经花掉了多少金币,但他知道,光靠他和亚科夫在这打猎过活,多久也攒不起当初的巨款;漫长遥远的河道和崎岖难行的沼泽,对这些精致脆弱的货物而言仿佛天堑。它们没法从南方成功运来。
除了大火炉,屋内还摆着木头桌椅。桌面上空空如也,本该放些油灯餐具之类的,尤比想。这没有罗马人柔软的躺椅,也没有撒拉逊人花哨的地毯。金角湾的浪花曾是他阳台上的一副流动的画,死海上空的繁星曾是他天井闪烁的点缀——可这连一扇窗户也没有,天花板还不知为何漆黑一片。尤比看见桌上的墙角用三角形的木头钉了个狭小的架子,挤在东南边。他也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
该怎么洗澡呢?尤比忽然想。这没有大理石砌的温泉池子,也没处放得下一个足够躺人的木桶。他低头向冰冷的炉子里望——要是用这东西烧水,也许行得通。可水又要从旁边的小河一桶桶运来,没有水道桥和水喉可用;更别提再过几天,那条河马上就要冻得硬邦邦的。
这些娇贵的问题全被他一个个攒在了心里。
没过一会,亚科夫抱着柴火闯进门来,头上冒着白森森的热气,腰上竟还挂了两只榛鸡。“外面有个地窖。”他用根趁手的长棍掏炉里的旧灰,“我在里面找到些柴,有点受潮了,但能挺过今晚。”
尤比瞪着眼睛瞧他添柴引火。“还有地窖?”他立刻问,“大吗?做什么用的?”
“存粮食,存杂物用。”亚科夫费力地敲着火石,“冬天就靠它过。”
“一会我也要去看看。”
“等你暖和了再说。”
一颗小小的火苗终于在绒草上燃烧起来。亚科夫将它捧在手心吹了几口气,又用稻草添火,然后将它丢进摆好的柴火中间。“就好像从前露营的时候。”尤比趴在火炉顶上捂着耳朵看他,“从前你就这样生篝火,让我和舒梅尔有个暖和地方睡觉。”
“炉子比篝火热得慢。”亚科夫坐在地上剥了榛鸡的皮,又从包裹里拿出两张馕饼,“它要烧一整个冬天呢。”
尤比看着亚科夫将肉烤熟,又暖了罐水将馕饼泡软。他忽然觉得,注视着亚科夫进食是件格外幸福的事。不知是火炉里的火烧大了,还是食物的香气引人放松,他感觉自己冻得生疼的耳朵在掌心逐渐化开,僵硬的手指脚趾酥麻地得以活动。终于,藏在头发里的雪花与冰粒也被融成了水,顺着他的衣领痒痒地流淌下去。
“我也饿了。”于是吸血鬼狡黠地眨眨眼睛,“你吃完了,就该我吃了。”
“好吧。”亚科夫在火光中抬起冰蓝色的眼睛,火苗在里面明亮地跳动。
血奴擦了手,踩着火炉的沿爬上炕床,暖和的身体带着灰烬与泥土的气味。尤比拥住他的脖子,想褪下戒指,将尖牙扎进他的皮肤里——一个被压抑许久的冲动窜进吸血鬼的脑海,仿佛身下的炉火烧得太热,火苗直窜进他身体里,沁得他出汗似的。
于是他收起锋利的牙齿,只将柔软的嘴唇放在亚科夫脖颈间跳动的血管上。
“…我想做点别的。”尤比紧紧攥着指间的戒指,“你愿意吗?”
亚科夫什么也没说。但他点点头,允许尤比贴在自己身上。
尤比开心极了,兴奋极了。他思考了一会,像个等着拆开礼物盒的孩子一般手足无措,仿佛焦急已化作一阵焦糊的气味,直直钻进他的鼻腔,让他简直喘不过气——那是什么气味?尤比发现,有什么辛辣的东西挤进他和亚科夫的呼吸中间,呛他的眼睛和喉咙,害他流出眼泪,还止不住地咳嗽。
亚科夫二话不说就放开他,跳下去看火炉。正有滚滚的浓烟从里面涌出来,沿着墙直直喷到顶上——现在,尤比知道这黑黢黢的天花板是怎么搞的了。
“这柴太湿了。”亚科夫说,“开门散烟吧。”
寒风立刻卷着雪花,从开启的门板后袭入。“太冷了!”尤比失望地大叫,“一开门,热气都散光了!”
“改炉灶要好几天。”亚科夫抱着手臂思忖,“这几天我们没法住在这。”
尤比狐疑又沮丧地盯着他的脸——亚科夫见年轻人这副模样,终于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直到尤比将毛皮帽子丢在他脸上。
“去拜访邻居吧。”亚科夫说,“求人家通融几天。”
二人跺着脚取暖,小跑着冲出门去,沿小道向北行。两双眉毛眼睛被水汽凝得结霜,连着口鼻周围的领口一同全冻上了。这也算是村落吗?尤比想,他觉得村落怎么也该是几幢房屋建在一起,出门见得到鸡犬猪羊才对。他们数着步数,在无边无际的平原上走了好一会,才在夜色中瞧见墓地的边缘,和旁边那座冒着烟的小房子。
那算栋房子吗?尤比皱起眉头。那更像个棚屋,也像个地穴。它矮极了,建在一片白桦林中间,屋顶铺着苔藓,门槛埋在土地里,都长满了野草。
“这房子怎么和别的都不一样?”尤比问,“真住着巫婆吗?”
“这住的是个楚德人。”亚科夫回答道。
“我早想问,楚德人是什么人?”尤比回头瞧他,“他们长什么样?”
“长相倒没什么太特殊的。”亚科夫想了一会,“不过他们和斯拉夫人说不一样的语言。”
“那我们的话,人家听得懂吗?”尤比在袖子里焦急地搓着手,“怎么叫人家帮忙?”
“不试试怎么知道?”亚科夫推着他到那扇木门前。
“你怎么不去?”
“我不擅长求人帮忙。你总不能觉得,我能把所有的事全做了。”
尤比不得不认同这话。他难堪地停在门槛边,踌躇了好一会。伸手敲门前,他看见门上挂着一串小动物的骨头与不认识的药草,不由得心生忐忑:万一这真是个巫婆,会巫术呢?
“…有人在吗?”
吸血鬼用生疏的斯拉夫语喊话,袖子卷在手上,叩响门板——门竟立刻开了。一阵柔软的暖流卷在他脸上。
一个矮小干瘪的老太婆从门后探出自己硕大的鼻子,不知已偷听了多久。一双锐利的眼睛来回转动,细细端详他们两个在风雪中冻得发颤的模样。尤比被这阴森的眼神惹得发怔,说话结巴起来。
“我…我们是您的邻居。”他斟酌言语,“我们…我们的火炉坏了,想在您这借宿。”
她听得懂吗?会不会怕我满口谎言,怕亚科夫人高马大?尤比立在那,担忧着许多问题。我们是不是不甚礼貌,该不该提些礼物来,有没有冒犯她?
“进来。”幸好,房屋的主人将细细的门缝向他们敞开,“快点!别叫热气都散了。”
“谢…谢谢。”
尤比在门口拍扫了帽子和大衣上的雪片,才被亚科夫推着进门去——这门太矮,连他也要低头才钻得进。他的脚步踏空了,才发现夯平的地面比外面下沉许多,让里面的空间大了不少:这是个原始的屋子,地上垒着篝火,上面架着锅子煮汤,旁边铺着木板作床;可篝火的烟刚好就能从屋顶的缝出去,四周不知为何干净又温馨,被褥光洁如新,厨具一尘不染,一切井井有条。尤比惊讶地发现,房间的一侧养满了鸡与鹅,还有两只大得惊人的粗毛犬热情地撞在他脚边嗅来嗅去,尾巴和脖子上的铃铛都摇个不停,还老想把爪子搭在他身上。
“感谢您。”尤比欢喜地坐下来,挨个抚摸它们的头和下巴,“您像圣人一般慷慨!”
老人听见这话就不情愿地哼了一声。“不许在我的房子里祈祷。”她刻薄地下了警示,“否则,我就把你们变成动物,下锅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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