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城墙下，娇弱无骨的太阳花随风颤抖摇摆，弱不禁风，一缕透明白烟若隐若现地从花朵中升起，接着，那白烟像是飘走的生命，太阳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花朵枯萎，春来复生，但这次的枯萎来得异常，死亡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周边的花草也跟着接二连三的枯萎，黑褐色的根枝与花叶，蜷曲颓靡，毫无生机。
死亡像是被隔绝了，只在城外蔓延，一路扩张到了某处时怎么也扩张不了了，似乎被什么东西阻挡住，那无形屏障两边的大地，一边死气沉沉，一边生机勃勃。
燕昀有意控制十八禁锢的吞噬之力不向城内侵染，没多久就察觉到了异样，他分神用感知查看生灵气息。就在这时，脖颈突然一凉，刀架颈上，分出的神识立即回归，他微微偏头。
宿衡从身后鬼魅一样走出，阴恻恻道：“燕帝君，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燕昀惊诧，“宿衡？！”
宿衡为什么在这里？
鬼王轻易不会出地界。宿衡虽然对他多有不满，但向来不与他对干，很多时候都不想见到他，又怎么会主动来找他？今日状况，倒像是十二仙门和鬼王宿衡一起针对他，这事不管怎么看都透着古怪。难道宿衡是想借十二仙门的手杀了他，好让他的魂魄回地界？
燕昀眯了眼大刀，刀光凛冽，他扯着嘴角，笑不出来，“这是何意？本君好几年没闯地界，不知哪里又惹到鬼王了？”
持刀的手微微一顿，杨小六疑惑地看向宿衡。
宿衡没将杨小六的反应放在眼里，抬手按在燕昀的肩膀上，“燕帝君的名字可是在生死簿上停留十年了，十年时间，人界再怎么繁华也该玩腻了，是时候让魂魄回地界了吧。”
要他回地界？
痴心妄想。
当年他用禁术强行拖着尸身过奈何、闯地府，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又与宿衡大战了十天十夜，甚至不惜毁了鬼域，死也要拉着鬼蜮为他垫背，吓得宿衡不得已将准备转世的魂魄又送了回去。
但生死簿乃天道所化，何年何月何日生，何年何月何日死，一旦落笔，无从改起，就连鬼王都改不了。好在燕昀得了魂魄，名字消不掉就消不掉，只要不影响他活着就行。
自那以后，宿衡见到燕昀就躲起来。
他做着违背天道的事，强行苟活了十年，又杀了那么多人，不可能有转世投胎的机会了，魂魄若是下了地界，必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他的尸身也会被世人锉骨扬灰。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他必须活着，就算是受万人唾骂，就算被暗杀，日日提心吊胆，他也要活着。
否则这个世上，就再也不会有他的存在了……
一个人可以独活于世，只要还有牵引他行走的目的，与慰藉荒芜生命的回忆，茕茕孑立也不觉孤单，但死亡会剥夺这一切，让人陷入无尽空茫，让本就匮乏的人真正一无所有。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世上，无人思他，无人念他。
任何时候，燕昀都非常讨厌被控制。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劲拳横劈，浑厚的灵力带着石破天惊的力道将架刀的杨小六砸飞出去。
轰——
速度太快，杨小六反应不及，被一拳砸在肚子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犯恶心，一声巨响，整个人镶嵌在护墙上，数尺厚的砖块被硬生生砸出个大坑，还没等杨小六艰难起身，落地的碎石块在禁术的带动下，化为无相骑兵，嘶鸣声雄厚高亢，铁蹄乱踏，险些踢到杨小六，无相士兵的长枪就垂在他面前不到一掌的距离，稍微不慎就会割下他的头颅。
杨小六忍着五脏六腑的震痛，迅速提刀翻滚出墙坑，退出安全距离后捂着肚子，脸色惨白地又咳又呕，吐出一摊血沫。无相骑兵高举着长枪从高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加入下面混乱无比的厮杀中。
天火流星，数不尽地砸向极乐城。
漫天火光映在燕昀身上，仿佛给他危险森冷的外表披了层光华，他拍开宿衡搭在他肩上的手，站起后，两个地狱而来的君王在灭世中相互对峙，寸土不让。
“本君若是不回去呢？”
“这可由不得帝君了，帝君今日必须死呢”宿衡妖异的瞳孔在炙热的毁天之火下，更显诡谲云涌，“小六，这儿交给你们了。”
话音刚落，身后的杨小六愤然起身，暴喝一声，“找到我师尊！”
宿衡的身影沙化，原地消失，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笑。
燕昀这才注意到刚刚被自己一拳撞飞出去的人，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记忆力不是特别好，能让他觉得眼熟的陌生人，一般都是最近几日有过一面之缘的。燕昀死活想不起来，也没空去想。
杨小六发了疯似的对他展开全力攻击，伶俐的刀锋密密麻麻，好几次差点擦到他，燕昀与他缠斗了一会，烦躁不已，比狗皮膏药还黏人，明明已经浑身是血，却还要像杀疯的野狗，一遍又一遍地咬上来。
燕昀懒得和他浪费时间，手指轻轻一抬一指，城墙的护墙石猝然间瓦解成碎块，在两边浮空成长长的碎石带。成百上千的无相骑兵高亢嘶鸣，举枪直奔杨小六，杨小六身负重伤，大喊，“救我！”
他在即将被黑色淹没时，原地消失了。
燕昀略感疑惑，却没有细究，无所谓杨小六的消失，反正拿下掌门人就能掌控整个战场。
他将目标转向城下那十二位施法的掌门人，一跃而起，凌空而立。抬手间，身后十二条粗大的铁链直奔掌门人，铁链上布满尖叫高歌的骷髅头，铁链粗大坚实，奔向十二掌门人的铁链末端连着十二口玄黑的棺材，棺材大开，里面漆黑如渊，冒着森冷的黑烟，好像藏着什么东西，让人看一眼就有种被拖进去的恐惧感。
而在燕昀的身后，一道高达数十丈的大门凭空出现，飓风肆意席卷天地，大门从下到上堆积着大小的骷髅尸山，被火烧红的天顷刻间昏黑无比，唯一的光源就来自毁天术的火光，方圆百里都覆盖上浓郁的死气，密林的枝叶狂舞脱落，随飓风席卷满间，呼啸声伴着尸山大笑，像一群妖精在欢呼某位君王的到来。
门内深渊，万鬼抬着巨大的轿台缓缓出来，它们被泰山重量压弯了腰，匍匐在地，惨叫爬行。七情六欲化身的万恶王身躯庞大，坐在轿台上仿若肉山，光头六痣袈裟衣，六根全是欲，它浑身上下攀爬血色禁锢符文，脖子上挂着的佛珠串是由某种巨兽的眼珠子组成，双手扯着十二条铁链，笑面盈盈，和蔼的好像在说“本佛慈悲”。
乱战中回荡着密密麻麻的声音，像讥笑，像哭泣。
“——超度！超度！超度！”
手起杀生，张口超度，禁术——阎王拉棺！
狂风卷起无相骑兵的红披风，它们挥舞的长枪插着不知谁的头颅，鲜血淋漓，将枪头的穗染成了红色，战马陷入癫狂的状态，嘶鸣声亢奋激昂，无相军团如同打了鸡血，冲锋陷阵，毫无畏惧，即使被千百名修士击打成齑粉，即使被砍下头颅，也要一往无前杀了修士。
凶残的厮杀灌满天地，有人被断了四肢，掉在地上凄惨尖叫，有人被砍了头颅手中还在施法，有人被数支长枪贯穿身体跪倒在地，鲜血淋漓。更多的人是见到掌门人被无相骑兵盯上时，视死如归地冲上去，拼命保护。十二仙门的弟子，前所未有地齐心协力。
万恶王的降临，仿佛将人界切换至了地界。源源不断的无相骑兵，比城墙还高的万恶王，以及毫无退让的毁天术，造就了人间地狱，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了。
燕帝君立于天地之间，满身凶恶杀气，那些奔腾的鬼，与堪比索命阎王的万恶王，皆听他号令。这一刻，人们才真正意识到燕帝君的恐怖，那些有关他闯地界闹鬼域、上天界杀仙人的传言有了切实可信的依据。
大多数曾在仙台山上修行过的弟子很多都见过燕昀，那时他意气风发，虽然张扬了些，但非常大方讲义气，再加上是皇族出生，品行兼优，因此人缘极好，很多人都喜欢跟他打交道，燕昀一袭白衣混在人群中，和大家伙一起学习练武、降妖除魔，正气凛然的样子完全就是和他师兄玉雪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而如今，在场很多见过燕昀年少模样的人，仰望那个临空的帝君，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少年白衣的身影与如今黑袍散发的魔头交叠在一起，令人不禁感叹唏嘘，世事变迁，人心变换，燕昀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誓要惩奸除恶、梦想坐道飞升的少年郎了。
“我的老天爷啊……那坨肉和尚是什么鬼东西？”
“快！保护门主！棺材有问题！”
“坚持住！坚持住！首席们一定会限制住魔头的，我们只要保护好门主就可以和他们里应外合控制住魔头！大家都坚持住！”
十二口棺材中飞出铁链，直奔门主。
顾平平心中大惊，但不能妄动，毁天术乃十阶阵法，一旦失控，就真的毁天灭地了。他们要的是攻破燕昀的防御，而非真的要毁灭人间。
几名弟子咆哮着冲上来为顾平平抵挡，却都被铁链抽飞，眼看铁链如蛇一般灵活的绞刑上来，就在顾平平准备拼死抽出一只手做防护时，一记啸天凤鸣的穿云箭破空而来。
叮！
穿云箭势如破竹，灵活的铁链被钉回棺材中，箭尾铿锵摇摆着卸力。顾平平提的心脏瞬间落回远处，随后是激动万分，成了？成了！
他遥望城头，只见一位白衣青年眼睛被白布条蒙住，手持弓箭，身姿挺拔，正是他顾门首席弟子顾宝驹！
“各位门主，首席们已布阵成功，齐力攻城！”
“齐力攻城！”
毁天术被运用到了极致，极乐城如同暴风雨的海面上的小帆船，即使有一把大伞遮风挡雨，也显得弱不禁风摇摇欲坠，只要屏障一破，必会瞬间化为废墟。
燕昀也是突然之间才察觉到有十二个人位于他后方的城头上，就好像凭空出现的一样，毫无征兆，他意外地转身。
一瞬间，有什么东西钉在了他琵琶骨下，力道之强悍，让他踉跄了一下，鲜血从锁骨涌出。很明显，这是中箭的迹象，只是他看不见那支箭，他抬手摸了一下伤口，碰到了那支看不见的箭，咬牙将箭生生拔出，鲜血喷涌。
燕昀恼火地看向城头的十二人，那些白衣弟子身姿挺拔、意气风发，即使站在灾难之中也临危不惧，一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样，很有燕昀年少时的风范。
这些都是仙门弟子，不知道怎么混进城中的，好些个人他都认识，和他师兄谢望秋一样，是代表门派的翘楚，又称首席，只不过谢望秋是仙台山扶风座下的首席，而非某个门派的首席。
又来？
又是一群来杀他的！
一切发生得都太突然了，燕昀本想转身制服那十二代掌门人，阎王拉棺，开棺必死。只是被那千名修士挡在身前，一时半会还解决不了掌门人。他准备亲自解决了那些碍手碍脚的修士，但不知怎么了，他身体有一瞬间五感尽失，连灵力都感受不到，像是掉入了空白的世界，空白来得快去的也快，意识回体后，他才发现自己被梱仙锁五花大绑的定在半空中，那些绳索来自四面八方，手脚被束缚就算了，让他心中震惧的是，他感受不到灵力在哪，身体空空如也，和凡人无异。
一切变化都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的，燕昀茫然。
这时，用于掩护的偷天换日术终于失效，也可能是燕昀被暂时制服，施术者主动停止了术法。
燕昀看清了他身处的境况，他周身八个方位列有八种阵法，分别对应八卦阵的离、坤、兑、乾、坎、艮、震、巽。他们修仙必修道，八卦阵虽然是最基础的入门阵法，同时也是仙门至高阵法，其他的阵法归五行，而八卦阵归天道，实用性不强，但在生死命道上尤为突出，可以说一骑绝尘，上神的命格都可以用八卦阵定，何况他燕帝君。
梱仙锁自八方阵眼而来，将他死死钉在坤位死门上，他动弹不得，还有种被抽干力气的虚弱感。
数支穿云箭鸣啸的刺入身体，一股腥咸自喉中翻涌而出，伤及了肺腑，这种无法造成他死亡但会让他痛苦的攻击，不像是要拿他怎么样，更像是一种泄愤。
调动不了灵力，随之而来的是失控，一切与他有关的事物都在失控。
万恶王一边杀戮一边笑哈哈喊着“超度超度”，无相军团开始无区别杀戮，无论城内城外，只要是活的，统统杀死！
护城屏障没了灵力修复，很快就被攻破，毁天的火球毫无阻碍地砸入城中。伤口接近心脏，每呼吸一下都是在伤口上撒盐，痛的他不敢呼吸，但永动术下的心脏蓬勃跳动，强迫他正常呼吸。燕昀冷汗直冒，虚弱抬眼，望向生灵涂炭的极乐城，心急如焚。
——谢望秋。
谢望秋还在城中！
“临兵斗者皆列阵前行，诛邪！”十二首席齐声高喊。
坤位死门明光频闪，无数亡魂穿破死门，从背后抓住燕昀，指尖扣抓，如有利刃划破身体，痛觉与梦中被禽兽分食有过之而无不及。灵魂受到牵引，有种要离体的冲动，却被体内的禁锢之力死死钉住。
死门拉不走他，燕昀知道，因为他压根就不是生人。但是太痛了，他背后是那些被他亲手杀死的人的亡魂，往日里的每一刀如今都落在了他身上，千般凌迟，万般痛楚。眼睛、嘴巴、脖子，都被抓破，满脸鲜血淋漓，他痛极喊出了惨声。
他睫毛轻颤，视线模糊，世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红色，他努力调动，却探不出丝毫灵力。他灵力肯定还在，不然无法维持心脏跳动，肉身就会死去，哪还会在这受刑。只是他感知不到，调动不了。焦急几乎将他淹没。
“燕归时！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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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围剿燕帝君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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