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他们都泡在仓库里。刨花堆积得更高,混合着新旧木料的气味,成了这方小天地的独特标记。裴聿风修补家具的手艺愈发纯熟,动作更快,甚至能根据旧物的风格,巧妙地处理修补痕迹,使其不显突兀。老师傅看他眼神里的赞许也一日浓过一日,偶尔会拎着自己的旧茶壶,给他倒上一杯浓得发苦的茶。
沈初珣也渐渐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情。除了清理榫眼、打磨边角,他心细,发现一些抽屉的滑轨卡顿,或者柜门关不严实的小毛病,便学着用最小号的工具和砂纸,一点点调整、润滑,竟也修复了不少。他的手心磨出了几个小小的水泡,破了,结成薄薄的痂,再磨,渐渐有了属于自己的、粗糙的触感。
这天下午,老师傅没有坐在门口编竹筐,而是踱步进来,在一堆废弃的木料里翻找了半天,拖出一把散了架的旧摇椅。椅子骨架还在,但藤编的座面和靠背几乎烂光了,连接处的榫卯也松脱得厉害。
“这个,”老师傅拍了拍椅子腿,对裴聿风说,“我老伴儿以前最爱坐这个晒太阳。坏了有些年头了,一直没舍得扔。你要是有法子,试试看。”
这不是摊派的任务,更像是一种托付。
裴聿风走过去,蹲下身,仔细检查着这把饱经风霜的摇椅。他没有立刻答应,手指抚过那被磨得光滑的扶手,点了点头:“我试试。”
接下来的时间,裴聿风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这把摇椅上。他拆解下朽烂的藤条,小心地标记好每一根木料的归属,加固松动的榫卯,用木楔和胶水让每一个连接处都恢复紧密。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准度。
沈初珣帮不上太多忙,便在一旁安静地打磨着那些被拆下来的、需要重新利用的木条。他看着裴聿风专注的侧脸,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眼神却亮得像淬了火的刀锋。这种专注,与修车、做饭时不同,带着一种对时间和记忆的敬畏。
傍晚,老师傅的儿媳照例送来饭菜。今天除了青菜,竟还有一小碟切得细细的、油亮亮的腊肉,和一碗熬出米油的白粥,粥里隐约可见几颗红枣。
“阿爸说你们辛苦,让多加个菜。”儿媳笑着放下饭菜,“这腊肉是自家做的,粥里放了点糖,甜口的,看你们年轻人爱不爱吃。”
这份意料之外的善意,让沈初珣心里微微一暖。他看向裴聿风,裴聿风正用一块布仔细地擦着手上的木屑和胶渍,闻言动作顿了顿,对那儿媳低声道:“谢谢。”
吃饭时,裴聿风将那碟腊肉大部分拨到了沈初珣碗里。“你吃。”他言简意赅,自己则低头喝着那碗甜粥。
沈初珣看着碗里的腊肉,又看看裴聿风。灯光下,裴聿风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投下小片阴影,喝粥的样子很安静。他夹起一块腊肉,放进嘴里,咸香韧韧,带着烟熏的风味,是久违的、扎实的肉味。他又舀了一勺甜粥,糯糯的,枣香混合着淡淡的甜,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混着嘴里食物的味道,慢慢扩散开来。这不仅仅是饱腹,更像是一种被接纳、被关怀的熨帖。
饭后,裴聿风没有休息,借着煤油灯的光,继续打磨摇椅的扶手。沈初珣收拾好碗筷,没有离开,就坐在旁边的木料堆上,看着他。
灯光摇曳,将裴聿风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放大,随着他打磨的动作微微晃动。仓库里很安静,只有砂纸摩擦木料的“沙沙”声,和彼此轻缓的呼吸。
沈初珣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一刻,这昏暗的仓库,这单调的声响,这空气里漂浮的木屑,还有眼前这个沉默劳作的男人,构成了一幅比任何湖光山色都更让他心安的画面。
他站起身,走到裴聿风身边,拿起另一块砂纸,默默地帮他打磨另一边的扶手。
裴聿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昏黄的灯光下,沈初珣的侧脸显得异常柔和,眼神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木料,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他没有说话,只是收回目光,继续手里的动作。
两人并肩工作着,偶尔手臂相碰,交换一个无声的眼神。
夜深了,摇椅的骨架终于被打磨得光滑温润,在灯光下泛着哑光。新的藤条材料老师傅说明天才能送来。
回去的路上,夜风带着湖水的凉意。裴聿风依旧揽着沈初珣的肩膀,力道沉稳。
“那粥,”沈初珣忽然轻声说,“挺甜的。”
裴聿风“嗯”了一声,过了几秒,才低声道:“明天给你多要一碗。”
沈初珣低下头,嘴角弯了起来。肩膀相抵处传来的温度,和嘴里仿佛还未散去的甜意交织在一起,让他觉得,这清冷的夜色,也变得温柔起来。
生计依旧清苦,未来依旧模糊。但在这落云镇的深夜里,一碗甜粥,一把待修的旧摇椅,一个并肩的身影,便足以将漂泊的心,暂时安放。
新的藤条在次日清晨送来,柔韧而有光泽,带着植物特有的清新气息。修复工作进入了最需要耐心的阶段——重新编织座面和靠背。
老师傅今天没有去门口,而是搬了个小凳坐在一旁,浑浊的眼睛看着裴聿风灵巧的手指穿梭在深色的藤条间。沈初珣依旧负责打磨边角,让每一根木料都达到最适合手感的光滑度。
仓库里很安静,只有藤条摩擦拉扯的细微声响,和砂纸均匀的“沙沙”声。
“这编法,是‘胡椒眼’。”老师傅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像被岁月磨砺过的粗粝砂纸。他指着裴聿风刚编出的一小片规整菱形图案,“我爹那辈传下来的。现在会的年轻人,不多了。”
裴聿风手指没停,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在听。
老师傅似乎打开了话匣子,目光放空,望着仓库角落里堆积的阴影,慢悠悠地说起往事。他说这把摇椅是他年轻时,为了迎娶老伴儿,亲手打的。选了最好的杉木,花了整整一个月,每一个榫卯都严丝合缝,编藤的技艺是求了村里最好的篾匠学的。
“她啊,就爱坐在这上面,晃啊晃的,织毛衣,看孙子满院子跑……”老师傅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遥远的温情和一丝无法掩饰的落寞,“后来,孙子大了,出去啰。再后来,她也走啰。这椅子,就慢慢散了架……”
沈初珣打磨的动作慢了下来,他看着老师傅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手,又看向那把在裴聿风手中逐渐恢复生机的摇椅。原来这不仅仅是一件旧物,它承载着一段相濡以沫的岁月,一份沉甸甸的思念。
裴聿风依旧沉默着,但他的动作似乎更加轻柔、更加专注了。他挑选藤条时更加仔细,编织时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仿佛怕惊扰了依附在这椅子上的旧梦。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变成一道倾斜的光柱,恰好落在裴聿风和他手中的摇椅上。光柱里,无数微尘像金色的精灵般飞舞。裴聿风半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脖颈的线条绷紧,汗珠沿着脊柱的沟壑滑落,没入衣领。他整个人笼罩在光晕里,那专注的侧影,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
沈初珣看得有些出神。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裴聿风,如此沉静,如此虔诚。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心口涌动,酸涩而柔软。
傍晚时分,摇椅终于完成了。新的藤面紧密结实,图案规整漂亮,与修复好的木质骨架完美融合,既保留了旧物的风骨,又注入了新的生命。它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只等着那个熟悉的人,再次坐上去,轻轻摇晃。
老师傅颤巍巍地走过去,伸出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从扶手摸到椅背,再到光滑的藤面。他的手指在那“胡椒眼”的图案上停留了许久,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裴聿风的肩膀,然后转身,步履蹒跚地走了出去。
裴聿风看着老师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缓缓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的腰背。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里有一种完成重任后的释然和平静。
沈初珣走过去,递给他一杯水。
裴聿风接过,仰头喝了一大口,喉结剧烈地滚动。他放下杯子,目光落在沈初珣因为连日打磨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指上,伸手握住,指腹在他掌心新生的薄茧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疼不疼?”他问,声音有些哑。
沈初珣摇摇头,反手握住他的手指。裴聿风的手指更粗糙,带着各种细小的划痕和木刺留下的印记,却异常温暖有力。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即将降临的暮色里,手牵着手,看着那把重获新生的旧摇椅。仓库里弥漫着新藤和木蜡的味道,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给一切都涂上了温暖的色彩。
今夜老师傅的儿媳送来的饭菜格外丰盛,不仅有腊肉,还有一条煎得金黄的鱼。吃饭时,老师傅罕见地拿出了一小壶自家酿的米酒,给裴聿风倒了一小杯。
“辛苦了。”老师傅只说了这三个字。
裴聿风端起那杯浑浊的米酒,没有推辞,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他微微蹙了下眉,随即舒展开。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黑。米酒的后劲似乎有点大,裴聿风的脚步比平时略沉,揽着沈初珣肩膀的手臂也更加用力,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身体里。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和木屑的味道。
沈初珣没有挣脱,任由他半靠着自己。他能感觉到裴聿风呼出的气息拂过自己的颈侧,温热而带着酒意。
回到旅馆房间,裴聿风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洗漱,而是径直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墨蓝色的湖泊和远处深沉的群山。背影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沉默,也格外孤独。
沈初珣走到他身后,轻轻环住了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宽阔的背脊上。
裴聿风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彻底放松下来,覆盖住他交叠在自己腰间的手。他的手掌滚烫,带着酒后的热度。
“初珣。”他低声唤道,声音喑哑,融在窗外的夜色里。
“嗯。”
“我们……”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会好的。”
这句话没头没尾,像是在对沈初珣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没有华丽的承诺,没有虚无的保证,只有这五个字,带着酒后的真言和骨子里的执拗。
沈初珣闭上眼睛,脸颊在他背脊的衣料上轻轻蹭了蹭。
“嗯。”他再次应道,声音轻而坚定,“会好的。”
窗外,星子渐次亮起,落在湖心,微微荡漾。屋内没有开灯,两人相拥的影子投在墙壁上,紧密地交叠在一起,像一个完整的、不可分割的整体。
摇椅修好了,一段往事被温柔安放。而他们的路,还在脚下,依偎着,继续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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