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镇的清晨是在鸟鸣和溪流声中到来的。
沈初珣醒来时，另一张床已经空了。他坐起身，看到裴聿风昨晚睡过的床铺整理得近乎刻板，被子叠成了标准的方块，与他这边皱巴巴的被子形成鲜明对比。
窗外传来哗哗的水声。他走过去，看到裴聿风正蹲在旅社后院的水槽边，就着冰凉的溪水，用力搓洗着两人的衣物。他宽阔的背部肌肉随着动作微微起伏，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专注。
沈初珣看着那堆泡在肥皂沫里的、属于他和裴聿风的衣服混杂在一起，心里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比共享一碗泡面、同住一间房更具体，更……私人。
他趿拉着拖鞋走下楼。
“醒了？”裴聿风头也没回，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他拧干一件沈初珣的T恤，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去找老板娘要几个衣架，那边拉了绳子。”
沈初珣“哦”了一声，依言去做。当他拿着几个略显陈旧的木质衣架回来时，裴聿风已经洗好了大部分衣物，正将最后一件——是他自己那件灰色T恤——从水里拎起来。
两人一起将湿漉漉的衣物晾在院中拉起的麻绳上。微风吹过，带着洗衣皂的干净气息和草木的清香。沈初珣学着裴聿风的样子，将衣服抖开，拉平褶皱。当他拿起裴聿风那件灰色T恤时，注意到领口内侧有一个几乎看不清的、被洗得发白的logo痕迹，像是某个高端厨师的品牌。
“你这件衣服……”沈初珣下意识开口，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他意识到这或许触及了对方那段刚刚失去的、与高端餐厅相关的过去。
裴聿风动作顿了顿，接过那件T恤，自己挂上，语气平淡无波：“旧了，但穿着舒服。”
一句话，轻描淡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引向沉重话题的路径。
沈初珣不再多问。他挂好自己的最后一件衬衫，看着并排晾在绳子上、随着微风轻轻晃动的衣物——他的浅色系和裴聿风的深色系交织在一起，在青山绿水的背景下，构成一幅宁静而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
洗完衣服，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整个上午，两人无所事事。裴聿风又去捣鼓了一会儿车，然后不知从哪里弄来两张小马扎，放在榕树下，看着溪流发呆。
沈初珣起初有些不习惯这种彻底的“虚度光阴”，他拿着手机，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特别想联系的人，也没有非看不可的资讯。他强迫自己放下手机，学着裴聿风的样子，看着水面粼粼的波光，听着永不停歇的流水声。
时间慢得像凝固的琥珀。
“你以前……经常这样？”沈初珣忍不住问，打破了沉默。
“哪样？”
“就是……什么都不做。”
裴聿风目光依旧看着溪流，过了几秒才回答：“在后厨，想停也停不下来。现在，挺好。”
中午，他们去了昨天那家杂货铺，买了些熟食和馒头，简单解决了午餐。下午，沈初珣靠在床头翻看夹着明信片的笔记本，裴聿风则坐在窗边，用一把多功能小刀，认真地削着一块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木头，木屑簌簌落下，形状渐渐变得圆润。
“我们那点钱，”沈初珣合上本子，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撑不了太久。”
“嗯。”裴聿风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没停。
“接下来，总不能一直这样……走走停停，坐吃山空吧？”沈初珣看向他。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谈及未来，带着一种迷茫的试探。
裴聿风终于停下刀，抬起头，看向窗外：“你想回去吗？”
同样的问题，裴聿风再次抛回给他。
沈初珣沉默了。回去，意味着重新投入那份令人窒息的城市齿轮，意味着无尽的简历投递和可能石沉大海的面试。他发现自己对那个“回去”的选项，充满了抗拒。
“不知道。”他再次给出了同样的答案，但这一次，语气里少了些茫然，多了些诚实的沉重。
裴聿风看着他，然后将手里那块已经初具雏形的光滑木头递给他：“拿着。”
“干嘛？”
“闲着也是闲着。”裴聿风说完，又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刀，“车到山前必有路。”
沈初珣握着那块还带着裴聿风掌心温度的木头，触感温润，纹理细腻。它没什么实际用处，却奇异地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
傍晚，他们去收衣服。阳光和微风已经将衣物烘晒得干爽蓬松，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味道。沈初珣抱着那堆衣服，把脸埋进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晚上，依旧是裴聿风下厨，用之前剩下的食材和挂面，煮了一锅内容丰富的汤面。吃饭时，两人都没再提关于未来和钱的话题。
夜深了，沈初珣躺在床上，听着溪流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枕边那块光滑的木头。另一张床上，裴聿风的呼吸平稳悠长。
晨光再次漫过窗棂，沈初珣在溪流声中睁开眼。另一张床依旧空了，被子叠成规整的方块。他坐起身，看到自己枕边那块被摩挲得愈发温润的木头，昨晚的对话和裴聿风那句“车到山前必有路”在脑海里清晰起来。
楼下传来轻微的响动。他趿拉着拖鞋下去，发现裴聿风正将洗净晾干的炊具和那箱所剩不多的食材往面包车后备箱里搬。
“要走了？”沈初珣有些意外，他以为还会再住一天。
裴聿风合上后备箱，发出沉闷的声响。“水用完了。”他言简意赅，拍了拍手上的灰，“去下一个地方看看。”
没有明确的告别，就像他们来时一样自然。沈初珣上楼收拾好自己寥寥几件行李，又将那块木头小心地放进背包侧袋。下楼退房时，和气的老板娘还塞给他们两个自家煮的茶叶蛋，“路上吃，小心开车。”
车子驶离安静的青山镇，重新汇入国道。沈初珣翻着记账本，看着上面可怜的数字，忍不住又开口：“钱真的不多了。下一个地方……我们是不是得想想办法？”
裴聿风目视前方，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没直接回答，反而问：“昨晚睡得好吗？”
沈初珣愣了一下。昨晚他听着溪流声，摩挲着那块木头，竟一夜无梦到天亮。“……还行。”
“嗯。”裴聿风应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接上他之前的话，“前面快到林城了，听说有个很大的农贸批发市场。”
沈初珣没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关联。
车子开了约莫两小时，拐下高速，城市的轮廓在前方显现。裴聿风没往市中心开，循着路牌，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个喧嚣嘈杂、车流人流熙攘的巨大市场外围。
“你在车里等着。”裴聿风解开安全带，拿着装钱的腰包下了车，身影很快消失在涌动的人潮和堆积如山的农产品里。
沈初珣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扛着麻袋、推着小车、讨价还价的人们，空气里混杂着泥土、蔬菜、活禽和各种食物的复杂气味。这与青山镇的宁静恍如两个世界。他猜不透裴聿风要做什么。
大约半小时后，裴聿风回来了，手里拎着几个沉甸甸的黑色塑料袋，额角带着薄汗。他将袋子放进后备箱，重新坐进驾驶室，带进一身市场特有的生猛气息。
“买了什么？”沈初珣好奇地回头望。
“便宜土豆，蔫了点儿的青椒，还有处理价的排骨。”裴聿风发动车子，语气平常，“找地方，做饭。”
这次他们没找旅社，裴聿风将车开到了城郊一个河边僻静处。他利落地架起炉子，处理食材。沈初珣想帮忙，却发现自己连土豆皮都削不利索，只能在一旁看着裴聿风手起刀落，将排骨剁成均匀的小块，动作带着厨师特有的精准和力度。
午餐是简单的红烧排骨和清炒土豆丝。裴聿风甚至用剩下的一点面粉搅了面糊，在平底锅里烙了两张油润喷香的饼。
饭菜的香气引来了附近几个在河边钓鱼的人。有人吸着鼻子凑过来，半开玩笑地问：“兄弟，你这手艺可以啊，卖不卖？匀我一份排骨尝尝？”
裴聿风抬头看了那人一眼，又看了看锅里还剩不少的菜，没说话，只是拿过一个一次性饭盒，利落地夹了几块排骨，舀了些土豆丝，又放了一张饼，递过去。
“多少钱？”那人接过，忙问。
裴聿风报了比市场价略高，但远比饭店便宜的价格。
那人爽快地付了钱，端着饭盒心满意足地走了。
沈初珣看着裴聿风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币，又看了看锅里瞬间少了一半的菜，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们……”他眼睛微微睁大。
裴聿风把那张钱塞进空了的腰包，继续坐下吃饭，语气没什么起伏：“试试。比摆摊省事。”
午后，他们换了个靠近国道停车区的阴凉处。裴聿风将剩下的饭菜热在锅里，车盖敞开着。不需要叫卖，诱人的食物香气就是最好的招牌。陆续有停车休息的司机被吸引过来，十几份饭菜很快卖光，连同后来用批发来的便宜食材临时加炒的两锅粉也销售一空。
傍晚，沈初珣坐在副驾上，就着最后的天光清点收入。刨去成本，数字比他预想的要好。他抬起头，看向正在收拾灶具的裴聿风，河边吹来的风拂动他汗湿的额发。
裴聿风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谁都没说话。后备箱“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嘈杂的世界。
车子重新启动，汇入夜幕初垂的车流。前路依旧未知，但沈初珣握着手里那份带着油烟味的收入，第一次觉得，裴聿风说的“路”，或许真的能在车轮下，一点点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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