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笼罩下来，裴聿风没选择进城，而是将车停在了一个国道旁专为大车司机提供服务的休息区。这里灯火通明，充斥着柴油引擎的轰鸣、各地口音的交谈和廉价快餐的味道，比之前的河边嘈杂数倍，却也透着一种粗粝的活力。
两人在休息区的公共水龙头旁简单洗漱，冰凉的水泼在脸上，洗去了一天的油烟和疲惫。沈初珣看着镜子里自己沾着水珠、略显憔悴的脸，又瞥了一眼旁边正用袖子胡乱擦着脸的裴聿风，忽然觉得这种漂泊不定的生活，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回到车上，裴聿风没急着休息，而是从前座摸出一个油腻的小本子和短短的铅笔头，就着车内昏暗的顶灯，开始核算。他眉头微蹙，指尖因为常年握刀和用力而有薄茧，捏着那小小的笔杆，一笔一划写得有些吃力，却异常认真。
沈初珣拿出自己那个干净整洁的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习惯性地想用他那套逻辑清晰的表格来记录，笔尖却悬在空中，一时不知该如何归类今天的收入——它不完全属于摆摊，也不完全属于临时起意的售卖。
他侧过头，看着裴聿风专注的侧影，灯光在他挺直的鼻梁旁投下小片阴影。沈初珣发现，裴聿风算账时，会无意识地用舌尖轻轻抵住腮帮，使得那侧的脸颊微微鼓起，冲淡了他面容惯有的冷硬感。
“今天……赚得还行。”沈初珣打破沉默，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裴聿风从本子上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把自己那个小本子递了过来。
沈初珣接过，借着灯光看去。那歪歪扭扭却清晰无比的笔迹，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今日的各项开支与收入，精确到角。在最后的备注栏里，他写着：“林城东郊，河边、停车区。排骨香，饼好卖。初珣，帮忙收钱，未出错。”
最后几个字，让沈初珣心头莫名一动。他抬起头，正对上裴聿风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核对。
“没出错。”沈初珣低声重复了一遍，把本子递回去，嘴角不自觉地带了点弧度，“看来我这个财务官，还算称职。”
裴聿风收回本子，合上，塞回前座储物格。“嗯。”他应了一声，顿了顿，又补充道，“明天早点起，去赶早市，买新鲜便宜的菜。”
没有询问，只是平静地告知下一步的计划。沈初珣却发现，自己对此并不反感，甚至有种被纳入某种节奏的安心感。
“好。”他应道，也合上了自己那个暂时派不上用场的漂亮笔记本。
车内陷入沉默，只剩下车外隐约传来的喧嚣。疲惫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沈初珣调整了一下座椅靠背，让自己躺得舒服些。他闭上眼，能感觉到裴聿风就在咫尺之外，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甚至能闻到彼此身上残留的、淡淡的相同油烟味。
这种气味，不再像最初那样令人不适，反而成了一种共同的印记，标记着他们一起度过的、充满烟火气的一天。
在他意识逐渐模糊，即将沉入睡眠时，似乎听到裴聿风极低地说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
“路还长，慢慢走。”
沈初珣没有睁眼，只是在心里模糊地应和了一声。
夜色深沉，休息区的灯光透过车窗，在车内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在这片混乱与嘈杂的怀抱里，他们这辆破旧的小车，像一个被小心翼翼守护着的、安静的茧。
……
天光未亮，沈初珣是在一阵细微的响动中醒来的。车内一片昏暗，驾驶座那边已经没了人影。车外，浓重的晨雾包裹着一切，远处休息区的灯火晕染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
他坐起身，看到裴聿风正站在车外几步远的地方，背对着他，微微弓着背。一点猩红的光在他指间明明灭灭，青白色的烟雾融入浓雾里，几乎看不真切。
沈初珣有些愕然。他认识裴聿风这些年，从未见过他抽烟。那沉默伫立的背影，在黎明前最深的寒意里，透出一种他从未察觉的、沉重的疲惫。
似乎是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裴聿风回过头。隔着车窗和雾气，两人的视线对上。裴聿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抬手，熟练地将那点猩红掐灭，随手将烟头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他拉开车门，带进一身清冽的、混合着烟草味的寒气。
“醒了就准备出发。”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比平时更低沉，“早市快开了。”
沈初珣把疑问咽了回去，默默起身收拾。两人在休息区充满消毒水味的卫生间里用冷水胡乱洗了把脸，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当车子驶离休息区，汇入尚未完全苏醒的国道时，东方的天际才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
裴聿风开车比平时更沉默，下颌线绷得有些紧。沈初珣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被浓雾笼罩的田野，心里那点关于那支烟的疑问，像雾一样缠绕不散。他隐约觉得，那不仅仅是一支提神的烟，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泄，关于过去，关于压力，关于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路。
早市在一个镇子的边缘，规模比林城的批发市场小，却更加鲜活热闹。天色微明，摊贩的吆喝声、鸡鸭的鸣叫声、三轮车的引擎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蔬菜和新鲜肉类的气息。
裴聿风似乎彻底恢复了常态，他穿梭在拥挤的人流中，目光锐利地扫过各个摊位，熟练地翻看蔬菜的新鲜度，和说话带着口音的摊主简短地讨价还价。他买了一大把带着露水的小青菜，几斤品相不错的肋排，还有一些沈初珣叫不出名字的本地菌菇。
“今天换个做法。”裴聿风把食材放进后备箱，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试试煲仔饭。”
他们依旧找了个僻静处，靠近一条安静的多村公路。裴聿风从他那百宝箱般的后备箱里，竟然真的掏出了两个小小的、带着砂锅底的简易煲仔锅。他熟练地淘米，腌制排骨，处理青菜和菌菇。
生火，热锅，放米，码放食材……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当他把锅盖盖上，小火慢煲时，便靠在车身上，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远处田野里逐渐散去的雾气。
沈初珣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看着那缕缕升起的、带着米肉香气的青烟，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以前……在餐厅，也常这样吗？”
裴聿风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晨光此刻已经明亮起来，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
“不一样。”他回答，目光又转回那片田野，“那里是工作。火候、时间、味道，都不能错。”他顿了顿，下巴微抬，点了点那两个滋滋作响的煲仔锅，“这里，随便做。”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沈初珣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同。那不仅仅是随性，更像是一种……挣脱了某种束缚后的，笨拙却真实的自由。
煲仔饭的香气越来越浓，锅底传来轻微的、诱人的“嗞嗞”声，那是锅巴正在形成的声音。
当裴聿风掀开锅盖的瞬间，浓郁的蒸汽混合着米饭、肉香和菌菇特有的鲜美扑面而来。米饭吸收了排骨的油脂和酱汁，粒粒分明，油润诱人，边缘是恰到好处的、金黄的锅巴。
裴聿风递给他一个煲仔和一把勺子，自己拿着另一个，就靠着车轮吃起来。
沈初珣舀起一勺，吹了吹热气，送入口中。米饭香糯，排骨嫩滑，锅巴焦香脆口，简单的食材，组合成一种踏实而温暖的治愈力量。他吃得鼻尖微微冒汗，抬头看向裴聿风。
裴聿风也正低头吃着，额前碎发垂下，遮住了部分眉眼，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平静。仿佛制作和享用这锅饭，就是此刻天地间唯一重要的事。
那一刻，沈初珣心里关于那支烟的疑问，忽然就淡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负重和排解方式，就像裴聿风不会追问他为何保留那张空白的明信片。
他低下头，继续吃着这锅带着烟火气的煲仔饭。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洒在安静的乡间公路上，也落在他握着勺子的、微微泛白的指节上。
路还长。但有些重量，或许可以不必一个人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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