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重新驶上山路，车厢内的气氛却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一种微妙的、柔软的张力弥漫在空气中，无声，却无处不在。
沈初珣坐在副驾，目光看似落在窗外不断后退的苍翠山景上，余光却始终无法从裴聿风握着方向盘的右手上移开。那骨节分明的手，刚刚在溪边，那样坚定又温柔地包裹过他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份干燥的温热，手背上仿佛还印着对方掌心的薄茧。
裴聿风开得很稳，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蜿蜒的道路，下颌线却不像之前那样总是紧绷着，透出一种不易察觉的松弛。他偶尔会用手去调整一下空调出风口，或者拿起水瓶喝一口水，每一次动作都牵动着沈初珣的注意力。
行至一个岔路口，导航依旧处于罢工状态。两块斑驳的路牌指向不同的方向，一块写着“桐县80km”，另一块则指向一个听起来很陌生的地名“落云镇”。
裴聿风缓缓将车停在路边。他拿起之前那本皱巴巴的地图册，翻找着。沈初珣也凑了过去，脑袋几乎要碰到裴聿风的肩膀，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味和淡淡的、属于阳光和风的气息。
“走哪边？”沈初珣轻声问，声音在不大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裴聿风的手指在地图册上那条代表国道的粗线上划过，然后移向旁边一条更细的、蜿蜒伸向群山深处的支线。“桐县是大路，好走。落云镇，”他的指尖在那三个小字上点了点，“绕远，路可能不好走，但听说……风景不错。”
他说完，抬起头，看向沈初珣。那眼神很平静，却又带着一种明确的询问。这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决定的路，而是他们两个人的。
沈初珣看着地图上那条细弱的支线，它通向未知的深处，代表着不确定，也代表着可能截然不同的风景。他又抬头看向裴聿风，在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他看到了同样的平静，以及一种无言的信任——信任他的选择。
心脏像是被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了一下。沈初珣几乎没有犹豫，他伸手指向那条细线：“那就走这里。”
裴聿风看着他，眼底深处似乎有极淡的笑意掠过。他合上地图册，重新启动车子，干脆地打了方向盘，驶向了通往“落云镇”的那条岔路。
道路果然变得狭窄而颠簸起来，但车窗外的景色却愈发瑰丽奇崛。奇峰怪石林立，云雾在山腰间缭绕，仿佛真的驶入了云端。
在一个极其险峻的弯道，车身猛地倾斜了一下。沈初珣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头顶的扶手。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只温热的大手覆上了他放在腿上的左手。不是试探，而是直接地、稳稳地握住。
沈初珣身体微微一僵，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转过头，看向裴聿风。
裴聿风依旧目视前方，专注地掌控着方向盘，侧脸线条冷硬如常，仿佛那只握住他的手与他无关。只有他微微收拢的指节，和掌心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力度，泄露了他此刻并非毫无波澜。
沈初珣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他没有抽回手，反而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的手指更自然地蜷缩在裴聿风的掌心里。那温度源源不断地传来，驱散了山路颠簸带来的不安，也熨平了他心底最后一丝不确定。
他们就那样牵着手，一个开着车，一个看着风景，谁都没有说话。引擎声、风声、轮胎碾过碎石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却盖不住掌心相连处那震耳欲聋的寂静。
这一次，不再是溪边那一刻心照不宣的试探与确认，而是行驶在崎岖前路上，一种更加坚实、更加坦然的依靠。
不知过了多久，道路逐渐平缓，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阳光被竹叶切割成细碎的光斑，在车内跳跃。裴聿风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在沈初珣的虎口处若有似无地摩挲了一下，带着粗粝的触感，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确认他的存在。
沈初珣感觉自己的耳朵又开始发热，他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他的手指纤细些，被裴聿风麦色的、带着力量感的手完全包裹住，形成一种奇妙又和谐的对比。
他终于忍不住，极轻极轻地，用指尖回勾了一下裴聿风的手心。
裴聿风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喉结滚动。他没有转头，只是将沈初珣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紧到指节都有些泛白，仿佛要将这一刻的触感，牢牢镌刻在骨血里。
车子驶出竹林，前方豁然开朗，一片碧蓝如玉的高山湖泊静静地躺在群山怀抱之中，湖面上倒映着雪白的云朵和巍峨的山峰。
“到了。”裴聿风低声说，缓缓将车停在湖边。
他松开握着方向盘的手，却没有松开沈初珣的手。两人依旧双手交握，静静地坐在车里，望着窗外那美得几乎不真实的景色。
阳光洒在湖面上，泛起万点金光，也透过车窗，照亮了彼此眼中清晰的倒影，和那再也无法掩饰的、温柔的情愫。
路选择了，手牵住了。前路或许依旧未知，但此刻，他们拥有彼此，和这片天地间的宁静。
落云镇比青山镇更小，更旧，像是被时光遗忘在了这群山深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两旁是歪歪斜斜的木质吊脚楼，不少门窗紧闭，透着长年无人居住的寂寥。只有零星几家店铺还开着门，店主多是老人，坐在门口打着盹，对偶尔出现的陌生人也见怪不怪。
湖光山色美得惊人，镇子却冷清得让人心头发涩。
裴聿风将车停在镇子唯一一块还算平整的空地上，旁边就是那片碧蓝的湖泊。两人下了车，沿着冷清的街道慢慢走着。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木料和淡淡腐植的气味。
“这里……好像没什么人。”沈初珣轻声说，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嗯。”裴聿风应了一声，目光扫过那些紧闭的门窗，“年轻的都出去了。”
现实的粗粝感，再次无声地漫上心头。风景再美，也无法充饥，无法解决他们日益干瘪的钱袋。
他们找到镇上唯一一家还营业的、兼卖杂货的家庭旅馆。老板娘是个满面皱纹却眼神清亮的老奶奶，话不多，安静地给他们办理了入住，收下了裴聿风递过去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显单薄的房费。
房间在二楼，推开窗，就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湖面和远处沉静的群山。夕阳正缓缓沉入山脊，将天空和湖面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
“我去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裴聿风放下简单的行李，说道。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沈初珣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隐藏的压力。
沈初珣点点头：“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在镇上转了一圈，只在一个小卖部里买到几包快要过期的方便面和一把有些干瘪的青菜。老奶奶的旅馆不提供餐饮，她自己的晚饭，也只是简单的一碗白粥和一碟咸菜。
回到房间，气氛有些沉闷。裴聿风沉默地烧水，煮面。熟悉的方便面调料包的味道在房间里弥漫开来，这一次，却少了些之前的坦然，多了几分被现实逼迫的无奈。
沈初珣看着裴聿风沉默的背影，看着他宽阔肩膀勾勒出的、承担着两人前路的沉重线条，心里那股酸涩的情绪再次涌了上来。他走过去，站在裴聿风身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将手放在了他的后腰上。
裴聿风正在往锅里放青菜的动作顿住了。
沈初珣能感觉到他背部肌肉瞬间的绷紧。他自己的心跳也快得厉害，手心里微微沁出薄汗。这个动作比之前溪边的牵手更大胆，更带着明确的安抚和靠近的意味。
房间里只有开水咕嘟的声音和水汽蒸腾的细微声响。
几秒钟后，裴聿风紧绷的肌肉缓缓放松下来。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推开沈初珣的手，只是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将青菜在翻滚的面汤里搅散。然后，他空着的左手抬起，覆盖在了沈初珣贴在他腰侧的手背上。
他的掌心依旧温热而粗糙，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沈初珣微凉的手牢牢按在原处，仿佛那本身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这个无声的回应，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冲击力。沈初珣感觉自己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心跳声大得几乎要盖过一切。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裴聿风背部传来的体温，和他掌心沉稳的脉动。
两人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个看着锅里翻滚的面条，一个看着对方宽阔的背脊，谁都没有动，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方便面的香气，和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悸动的温情。
直到面汤快要溢出来，裴聿风才轻轻拍了拍沈初珣的手背，示意他松开。沈初珣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对方衣衫和体温的触感。
裴聿风关掉炉火，将面盛到两个碗里。转身将其中一碗递给沈初珣时，他的目光落在沈初珣泛着红晕的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很深，像窗外暮色中的湖水，暗流涌动。
“吃吧。”他声音低哑。
两人依旧坐在窗边的小桌前，吃着这顿简陋的晚餐。窗外，最后一抹晚霞也消失了，深蓝色的天幕上，开始有星辰点缀。湖泊变成了幽深的墨蓝，倒映着天上稀疏的星光。
吃完面，收拾好碗筷，房间陷入了黑暗。他们没有开灯，仿佛默契地想要留住这片星光和宁静。
沈初珣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静谧的夜色。他能感觉到裴聿风走到了他身后，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散发的热量，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
一只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带着试探，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的身体缓缓扳了过去。
黑暗中，沈初珣对上了裴聿风的眼睛。那双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里面翻滚着压抑已久的、炽热的情绪，清晰地映出他有些慌乱却又隐含期待的脸。
裴聿风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望着他，搭在他肩上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收紧。
沈初珣的心跳快得几乎要挣脱胸腔。他仰着头，看着裴聿风在黑暗中模糊却无比清晰的轮廓，看着他缓缓低下来的头。
他没有躲闪。
一个吻，带着山风的清冽，湖水的微凉，和彼此之间再无需言说的渴望，轻轻地、却又无比确定地落了下来。
起初只是唇瓣的相贴，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确认。沈初珣闭上了眼睛，感官被无限放大，只能感受到裴聿风温热的气息，和他唇上略带干燥的触感。
然后，这个吻开始加深。裴聿风的手从沈初珣的肩头移到了他的后颈，带着一种近乎霸道的温柔，迫使他更近地迎向自己。另一只手则揽住了他的腰，将他紧紧圈进怀里。
沈初珣生涩地回应着，手不自觉地抓住了裴聿风腰侧的衣物，指尖微微发抖。
这个吻里，有旅途的风霜，有现实的沉重，有彼此小心翼翼的试探，也有此刻毫无保留的交付。
不知过了多久，裴聿风才缓缓退开，额头却依旧抵着沈初珣的额头，呼吸有些粗重，灼热地拂在沈初珣的脸上。
黑暗中，两人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沈初珣微微喘息着，脸颊滚烫，埋在裴聿风的肩窝处，能清晰地听到对方胸腔里传来的、同样剧烈的心跳声。
裴聿风的手臂依旧紧紧地环着他，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揉进骨血里。
窗外，落云镇的月光清冷如水，静静地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湖面波澜不惊，映照着满天星斗，和一个崭新开始的夜晚。
前路依旧未知，钱袋依旧空空。但在此刻，他们拥抱着彼此，也拥抱着这份在颠沛流离中生长出来的、滚烫的爱意。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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