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三三两两的学生在浓浓的夜色里走出各自的教学楼，回到宿舍或家中，又在月亮和太阳的交接点再次踏上征途。
多云且无风的天气就像睡觉时将头蒙在被子里，令人燥热和呼吸不适。
林疏将画有陈雾脸庞的画作小心地压在床垫下，在梳妆镜前，极为仔细地注视着自己，似乎面部的每一寸肌肤都带着雀跃的心情。
等再定睛一看时，已经是周五了。
她额头上长了一颗痘，涂了甲硝唑凝胶后，虽有些干瘪，却总觉得更加难看。好在这颗痘在靠近耳朵的位置，可以用头发稍微遮挡下，只不过略显心虚罢了。
待会儿还要一千米体测，光是想想，林疏就觉得难受，跑步向来不是她的强项，更何况是一千米。
不远处，季沉舟和陈雾正在篮球场上肆意奔跑，5v5，但不是全场。即使是林疏这个门外汉，也能看出季沉舟运球的娴熟，决不是陈雾能比的。
21班和17班的体育课在同一节，他们刚测完引体向上。
陈雾做了23个，林疏总觉得他没有认真，明明还可以继续。
陈雾却说，她是不是想累死他。
“打篮球倒是挺有精神的。”林疏心想，准备和苏棠离开篮球场，去运动场热热身，准备一下。
忽然，一道人影出现在林疏的余光中，侧过头看，季沉舟正站在苏棠身前，暗红色的篮球在空中划过，撞到场外的铁丝网上。
季沉舟甩了甩左手，转身吼道：“会不会打球？”
一位留着锅盖头的男生斜着身子，嘴角挂着可惜的笑容，摇头晃脑地说：“没注意，投歪了嘛，又不是故意的。”
林疏真想冲上去给他一耳光，教教他怎么做人。她想象自己是一名武艺了得的侠女，有罪之人在她的脚下跪地求饶。
“妈的，真受不了，想打架是吧。”
季沉舟一个快步冲到锅盖男的面前，林疏注意到苏棠伸出去却没有握住的右手，篮球场就像一块磁铁，不断地吸引着学生。
季沉舟还未有所行动，陈雾的声音恰好在此时响起，“老季，接球！”
林疏敢肯定，陈雾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喊话，球不偏不倚，却正好砸在锅盖男的身上。
“嘶——。”
原本嬉皮笑脸的锅盖男脊梁一弯，发出痛苦的声音，眉头一皱，便要抬手。季沉舟丝毫不怵，硬是上前一步将他逼得身形不稳。
陈雾勾勾手，轻轻笑了笑，一名21班的男生将篮球传给他，“哎呀，刚测完引体向上，手有些累，传球有些不稳啊。”
“老季，接球。”
锅盖男听见，连连后退，刚稳住平衡，屁股就不小心亲吻了大地。大地却嫌弃地将锅盖男弹开，导致他四脚朝下。
“没意思，不玩了。”陈雾漫不经心地把球一扔，走向林疏和苏棠，“老季，走啦。”
季沉舟来到三人身边，朝自己比了一个赞，“怎么样，我速度够快的吧，简直太强了！”
苏棠说：“手指。”
季沉舟让左手的五根手指同时弯曲，笑着说：“没事儿，打篮球不杵几下手指头都算正常。”
苏棠抿着嘴唇，抬眸道：“胡言乱语。”
陈雾用手背在季沉舟额头摸了摸：“儿子，脑子烧糊涂了？需不需要爸爸带你去医院看看。”
季沉舟正想动手，就看见教导主任“赵苦瓜”双手背在腰间，下唇顶住上唇，让上唇尽可能的包住下唇，眉间的皱纹仿佛容得下一艘航空母舰，“干嘛呢？干嘛呢？”
“糟糕。”季沉舟缩在陈雾身后。
赵苦瓜用手指扫过篮球场上所有的学生，“刚打球的几个，都给我过来！”
“别让我请你们班主任！”
陈雾和季沉舟作为主要参与者，自然被留下来被迫接受赵苦瓜的思想教育和一顿臭骂。
林疏和苏棠因为体测的缘故，陈雾让她们离开，免得被赵苦瓜滥杀无辜。
毕竟在赵苦瓜眼里，大部分学生都在蠢蠢欲动，杀一儆百是他的招牌，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更是打得一手好压制。
林疏还记得不久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班上两名头发被打湿的女生想回宿舍吹干头发和换身衣服，回来的路上都被他教育了一番。
不理解！
由于他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再加上大家一致认为食堂的苦瓜炒鸡蛋无比难吃。无论主动去吃，还是被骗去吃了这道菜的人，都会眉头紧锁，所以私底下都叫他赵苦瓜。
不知道是谁，还编了一句顺口溜——赵苦瓜，苦哈哈，在高一广为流传。
苏棠还在担心季沉舟的手指，林疏打算跑完一千米后陪她去医务室买瓶云南白药，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度过长跑的测试。
在林疏的万般请求下，才让苏棠远离她，自己去跑。
林疏知道苏棠的心意，可她并不想做一个拖油瓶，她最讨厌的事就是拖累别人。
爸爸死了，妈妈一个人将她养大，她得懂事，得避免成为一个拖油瓶，让妈妈更加辛苦。
至于姐姐，已经死去的姐姐，因她而死的姐姐。九泉之下，也许正在恨她。
汗水从她的额头滑落，形成一条条肉眼可见的极为缓慢的小溪，绕过眉间的山丘，滴落在鲜红的跑道上。
林疏呼吸急促，鼻息声愈发响亮，一滴汗水令她的视线模糊，低下头，红色，还是红色，熟悉的红色。
鲜血，像姐姐的血。
10岁的林疏坐在小小的自行车坐垫上，张大嘴巴，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哭，哭到泪水遮住了眼睛，看不清姐姐的脸。
但她永远记得，横躺在地的姐姐，鲜血染红了道路。
后来林疏常常在想，是不是骑得再快一点，跟上姐姐的速度，姐姐就不用折返回来看她？
是不是她不说那句“姐姐，你可以往返跑”，姐姐就不会死？
是不是只要她先一步死了，姐姐就不用死？
“跑起来！”
“跑，要跑多快才可以赢过姐姐。”林疏心想，摇了摇头，稳住身形，擦擦睫毛上的汗水。
“呕——。”
相似的场景引出过往的事情和情绪，林疏连续干呕了三下，身体的异样和痛苦迅速将她拉回现实。
她看见苏棠向她折返而来，陈雾从旗台上一跃而下，紧跟其后的还有季沉舟。
赵苦瓜好像指着两人骂了几句，明明不是骂她，可是好难受。
林疏宁愿赵苦瓜真的在骂她，只要别骂他们就好。
“林疏。”
苏棠的手从她胳膊底下穿过，扶住她的身子，陈雾好像会变魔术，手里突然出现了一瓶水，拧开后递给她。
苏棠从口袋里拿出湿纸巾，擦拭她的脸，又轻轻拍了拍背。
戴着太阳帽的体育老师已经走近，“不行的话，就到旁边去休息，下次再测。”
陈雾的声音如林间溪流般响起：“林疏，不要害怕，跑完它。相信我，你一定可以做到。”
苏棠瞪了陈雾一眼，立声道：“都这样了，还跑？”
林疏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犹豫片刻后又缓缓睁开，“跑，跑过去才可以。”
这次，她再也不想半途而废了。
她想跑过去，像曾经和姐姐在草坪上奔跑一样，把一切烦恼都丢在身后，去肆意的笑。
“那就去吧，要是摔倒了，我们会接住你。”苏棠放开手，同陈雾、季沉舟站在跑道内侧，静静地陪跑。
她跑到了年仅十岁的林疏身边，继续向前，睁开了曾经不敢睁开的眼睛。
2017年，在这个暑气尚未消减的日子里，林疏再也不是一个人，幽暗的夜里，有三个人为她秉烛而行，照亮前方路。
她不用小心翼翼地将情绪打包，不用体谅别人和照顾他人，可以大胆地做自己，也没有关系。
“好累。”林疏的眼泪夺眶而出，脸上却带着微笑。
“你们知道汗水和泪水那个更咸吗？林疏，你可以试试。”季沉舟说。
苏棠：“滚！”
然而，四人相视一看，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林疏尝了尝，在心里回答：“泪水更咸。”
朋友啊，就是可以把彼此的话都认真对待，哪怕是一件很傻的事。
因为即使大家花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做一些旁人看来很傻、很无趣的事，仍然可以自得其乐。
好朋友，就是在一起做很傻很傻的事，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林疏忽然之间明白了一个道理，就好像拔河，不止力气可以叠加，勇气也可以。
陈雾、季沉舟、林疏和苏棠吃着雪糕，双手靠在护城河边的栏杆上，望着江安城里繁华的夜景发呆。
“今天赵苦瓜有句话倒是没有说错。”季沉舟叹了一口气，学着大人的口气说话。
“什么？”林疏问。
“唉，不好说。”
陈雾一个钢镚打在季沉舟脑袋上，“好好说话！”
季沉舟恢复正常的语气，答道：“赵苦瓜说我们还没长大，像小时候一样胡闹。”
最右侧的苏棠下巴抵在手背上，头看向左边，“小时候总是期待着长大，似乎长大后，烦恼就会消失。现在才知道，原来长大并不能解决所有的烦恼，可所有人都在催促着我们长大。大些就好，长大了就好，似乎长大像一个紧箍咒，年岁一旦增加，就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生活了。”
季沉舟颔首表示赞同，“孩子不听话、调皮、不体谅父母的辛苦……，仿佛长大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陈雾笑了笑：“要是我们真像小时候一样就好了，那个对爱恨习惯一笑了之的我，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了。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我可做不到小时候的自己那么大方和坦然。”
林疏、苏棠、季沉舟默契地举起右手，对陈雾的话表示赞同。
林疏感慨道：“长大可真厉害啊。”
“是啊。”苏棠说，“赵苦瓜，还有太多太多的人，他们都希望我们能像成年人那样对自己的情绪隐忍不发。”
陈雾将吃完雪糕的棍子放入袋子里，紧握最上方横着的栏杆，双脚踩在下方的栏杆上，黯淡的光线里，他的笑格外明显，“可是，长大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我们还可以是孩子。”
“我是小孩！”陈雾双手做喇叭状放至嘴边。
“我是小孩！”苏棠、林疏和季沉舟学着陈雾的模样，高声喊道。
“不好！”
林疏只看见空中一团黑影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一位戴着头式耳机的少年的脑袋上。
少年摸摸头顶，将手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抬头，静静地注视着四人。
江畔一阵凉风袭过，陈雾、林疏和苏棠侧过脑袋，用手掌挡住脸，周围的点点滴滴仿佛被施加了0.5倍速播放和静音的魔咒，万物如此安静。
季沉舟先是蹲下身子，背过身不敢看那位少年，片刻后回过头，透过黑色栏杆致歉，“不好意思啊，手滑了。”
戴着头式耳机的少年：……
林疏从兜里拿出干净的纸巾，手伸出栏杆外，“这里有纸，可以先擦擦。”
“不用了，我有。”少年取下耳机，挂在脖子上，擦了擦头发上湿漉漉的雪糕，又重新戴上耳机，对季沉舟说，“下次别手滑了。”
“抱歉抱歉！”季沉舟双手合掌，不停地点头。
“出大丑了啊，出大丑了啊。”季沉舟低着头，反复念叨。
“没事，你是小孩。”陈雾笑道，“不过这件事，我可以笑一辈子，以后再讲给你的孩子听。”
“陈雾，都怪你！”
季沉舟锁住陈雾的脖子，两人一路追逐打闹。
“你们慢点。”林疏提醒道。
“随他们吧，刚才都尬得我脚趾扣地了。”苏棠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林疏也捂着嘴笑。
行走在江边的沈嘉望着渐渐远去的四人的背影，熟悉的蓝白相间的校服让他迅速判断出对方的学校。
走了几步，沈嘉回想起刚才那一幕，嘴角勾起小小的弧度。
他拿出手机，点开《shape of You》。
“We push and pull like a magnet do.”
“Although my heart is falling too.”
如同往常许多个日夜一样，沈嘉沿着行人稀少的江岸继续走下去，不去想学校里的任何事，吹吹风，散散步，放空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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