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何搬进了宋叶生前买的画室。
画室在老城区的顶楼,带个露天阳台,墙角堆着半人高的画框,蒙着薄薄一层灰。宋叶的调色盘还摆在窗台上,靛蓝和赭石混在一起,凝成块坚硬的颜料,像他没画完的那幅樱花图——画布上的樱花只画了半树,留白处能看到铅笔打的草稿,树下站着两个模糊的人影。
“哥以前总说这里能看到晚霞。”宋何蹲在画架前,指尖拂过画布上的铅笔印,那是宋叶的笔迹,带着点习惯性的倾斜。他想起去年秋天,宋叶坐在阳台的藤椅上,举着画笔对着天边的火烧云,说要把晚霞画下来给小何当壁纸。
那时他正趴在宋叶腿上看画册,闻着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味道,觉得日子能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
阳台的角落里堆着个旧铁盒,宋何掀开生锈的盒盖,里面是些零散的画具,还有一沓折好的纸飞机。不是用白纸折的,是用宋叶画废的草稿纸,背面还留着没擦干净的铅笔线条。
他拿起最上面那只,展开来,背面是幅没完成的素描——画的是六岁的宋何,举着纸飞机蹲在老槐树底下,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翘起来。旁边用小字写着:“小何说飞机要对着太阳飞,才能找到爸妈。”
宋何的指尖突然发颤。他记得那天的太阳很毒,宋叶举着画板蹲在对面,额头上全是汗,却还是笑着说:“小何再举高点,对,就这样。”
铁盒底层压着个厚厚的笔记本,封面是宋叶喜欢的藏青色,边角磨得发白。宋何翻开第一页,日期是十年前,字迹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
“今天小何偷了张诊断书,躲在衣柜里哭。他以为我没看见,其实我在门缝里看了好久。医生说我肺不好,不能太累,可小何还那么小,我得好好活着。”
第二页:“小何折了只连体飞机,说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他把飞机塞进我枕头底下,半夜偷偷爬起来看了好几次。这孩子,心思怎么这么重。”
第五十三页:“小何第二次吻我,在他十七岁生日那天。他是喝醉了吗?抱着我的脖子哭,说怕我走。我没推开他,只是觉得心慌——我好像,把他教错了。”
最后一页的日期停在三个月前,字迹已经很潦草,带着些微的颤抖:
“癌细胞扩散了,医生说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小何最近总做噩梦,半夜会突然惊醒抓着我的手。我把存折藏在他的画筒里了,密码是他的生日。想带他去看海,可他大概不会同意我出门。”
笔记本的最后夹着张照片,拍立得洗出来的,有点褪色。宋叶站在海边,风掀起他的白衬衫,手里举着只纸飞机,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照片背面写着行小字:“去年独自去的,本想等小何长大了一起再来。”
宋何把脸埋进笔记本里,纸张带着陈旧的油墨味,混着宋叶惯用的雪松香水味,像那个人还坐在身边。他想起宋叶咳得直不起腰时,总说“等好了就带小何去看海”,原来他早就去过了,一个人。
阳台的门被风吹开,晾在绳上的白衬衫晃了晃,像只欲飞的纸飞机。宋何起身去关门,眼角余光瞥见画筒——就是笔记本里提到的那个,黄铜色的,上面刻着宋叶的名字。
他把画筒倒过来,哗啦啦掉出一堆画纸,还有个牛皮纸信封。信封里没有存折,只有张医院的缴费单,收款方是市立医院,金额后面跟着串长长的数字,付款人那一栏写着“宋何”,日期是宋叶确诊的第二个月。
宋何的呼吸猛地顿住。
他想起那段时间,宋何总说学校有奖学金,每周都往家里带些营养品,其实是偷偷去酒吧打工,手背被碎酒瓶划了道疤,骗他说是不小心摔的。
“傻瓜。”宋何捏着那张缴费单,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宋何”两个字,突然笑出了声。原来他们都在瞒着对方,一个假装不知道病情加重,一个假装不知道钱的来路,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刺猬,把最软的肚皮藏在刺后面。
傍晚的时候,宋何拿着那只海边的照片去了打印店,放大成海报贴在画室的墙上。他搬了张藤椅放在海报底下,像宋叶以前那样坐着,看夕阳把天边染成橘红色。
楼下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像很多年前老平房巷口的声音。宋何突然想起六岁那年,宋叶用攒了半个月的零钱给他买糖葫芦,自己却舍不得吃,只是看着他笑。
“哥,我会画画了。”他对着海报轻声说,拿起画笔蘸了点钛白,在那幅没完成的樱花图上添了笔,“你看,这朵开得最好。”
笔尖落在留白处,慢慢勾勒出只纸飞机,翅膀上沾着片粉色的花瓣。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宋何找了份插画师的工作,每天坐在宋叶的画架前画稿,累了就去阳台吹吹风。他学会了煮宋叶常做的番茄鸡蛋面,虽然总掌握不好盐的分量;学会了熨衬衫,袖口的褶皱总也熨不平,像宋叶以前那样留着点自然的弧度。
秋天的时候,画室来了位不速之客——是宋叶的主治医生,手里捧着个纸箱。
“这是宋叶先生留在医院的东西。”医生把箱子放在桌上,“整理遗物时发现的,都是些纸飞机。”
箱子里铺着层绒布,整齐地码着十几只纸飞机,每只都用透明袋封着,上面贴着小标签。宋何拿起最上面那只,标签上写着“化疗第一次”,飞机翅膀上画着个笑脸,旁边写着“小何送的向日葵很好看”。
最底下那只贴着“最后一次复诊”,纸飞机是用检查报告的背面折的,上面能看到“癌细胞已扩散”的字样,翅膀上却画着两只手牵在一起,旁边写着“别怕”。
宋何把这些纸飞机放进玻璃罐,摆在宋叶的调色盘旁边。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罐子上的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像无数细小的星辰。
后面的画都是宋叶的手笔,有宋何趴在课桌上睡觉的样子,有他举着奖杯傻笑的样子,最后一页是片空白,只画了只纸飞机,飞向缀满星星的夜空。
画册的扉页写着行字:“给小何,愿你永远有飞翔的勇气。”
宋何抱着画册坐在地板上,窗外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他想起小时候宋叶总说“瑞雪兆丰年”,会把他裹成个粽子,拉着他去院子里堆雪人,雪人手里总要放只纸飞机。
“哥,下雪了。”他对着玻璃罐轻声说,拿起画笔在画册的空白页添了笔,画了个小小的雪人,“今年的雪人比去年的好看。”
雪越下越大,画室里的台灯暖融融的,照着满室的画稿和那只装着纸飞机的玻璃罐。宋何趴在桌上睡着了,梦里又回到了老平房的午后,宋叶举着纸飞机朝他跑来,喊着“小何你看,飞机飞到云里去了”。
他笑着追上去,却发现自己手里也握着只纸飞机,乘着风,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醒来时,晨光已经爬上窗台,落在画册的最后一页。宋何看着那只飞向星空的纸飞机,突然明白——所谓告别,不是遗忘,是带着那个人的爱,好好活成他希望的样子。
就像纸飞机总要离开手心,但每一次起飞,都带着拽线人的温度。
他起身拉开窗帘,雪后的天空蓝得发亮,远处的屋顶盖着层白雪,像撒了糖霜的蛋糕。宋何拿起那只海边照片做成的海报,轻轻抚平边角的褶皱。
“哥,今天天气很好。”他对着海报笑了笑,转身去厨房煮面,“我给你多加个蛋。”
厨房的窗户开着,风溜进来,卷起桌上的半张画纸,晃晃悠悠地飞向天空,像只迟到了许多年的纸飞机,正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慢慢飞去。
开春的时候,宋何收到了一封来自海边城市的信。
信封上的字迹很陌生,邮戳盖着南方小城的印记。他拆开信封,里面掉出张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几行字:“去年捡到这只纸飞机,上面有您的地址。想来是很重要的人折的,特此寄还。”
照片上是只半湿的纸飞机,翅膀上沾着细沙,隐约能看到“宋叶”两个字的轮廓——是宋何从火灾废墟里找回来的那半只烧焦的蓝色飞机。
宋何捏着照片站在阳台上,春风卷着画室里的松节油味掠过鼻尖,像宋叶身上常有的味道。他突然想起宋叶笔记本里写的“想带小何去看海”,指尖在照片边缘摩挲了很久,订了张去南方的火车票。
海边小城的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宋何沿着沙滩慢慢走,脚下的沙子细软得像棉花。夕阳把海面染成金红色时,他终于在礁石滩看到了信里提到的老妇人——她坐在小马扎上,手里编着渔网,身边摆着只褪色的竹篮,里面放着些捡来的贝壳。
“是你要找的纸飞机吧?”老妇人笑着指了指竹篮,“去年台风天冲上岸的,卡在礁石缝里,我看上面有地址,想着总能找到主人。”
竹篮底层躺着那只蓝色的纸飞机,海水泡得它有些发胀,烧焦的边角却依然倔强地翘着。宋何拿起飞机,指尖触到纸页上凹凸的字迹,突然想起六岁那年,宋叶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笔尖在纸上划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谢谢您。”他把飞机小心地放进贴身的口袋,转身看向翻涌的海浪。
远处有孩子举着纸飞机奔跑,银铃般的笑声混着海浪声漫过来。宋何突然从口袋里掏出张白纸,三两下折出只简洁的飞机——是宋叶教他的第一种折法,翅膀尖尖的,能飞得很远。
他对着海风举起飞机,夕阳的光落在他脸上,暖得像很多年前那个午后。
“哥,我们来看海了。”
纸飞机脱手的瞬间,被海风托着,晃晃悠悠地掠过海面,翅尖沾了点细碎的浪花,像只展翅的白鸟。宋何站在原地,看着那只飞机越飞越远,直到变成个小点,融进金红色的晚霞里。
老妇人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指着天边的火烧云说:“年轻人,看那云像不像纸飞机?”
宋何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天边的晚霞果然像只巨大的纸飞机,正缓缓掠过海面,朝着落日飞去。他突然笑了,眼眶有些发热。
“像。”他轻声说,“很像…”
离开海边小城的前一天,宋何去文具店买了本厚厚的素描本,封皮是干净的白色。他坐在沙滩上,借着晨光画下那只飞向晚霞的纸飞机,旁边写着:“哥,飞机说它到过海里了。”
回程的火车上,他翻开素描本,突然想画点什么。笔尖落下时,不知不觉画了两个并排的背影,站在礁石上望着大海,手里都举着纸飞机。
火车穿过隧道时,车厢里短暂地陷入黑暗。宋何闭上眼睛,仿佛又闻到了老平房的煤炉味,听到了宋叶喊他“小何吃饭了”,感受到了那个总把他护在身后的怀抱,温暖得像永不熄灭的炉火。
回到画室时,阳台上的迎春花开了,嫩黄的花瓣沾着露水,像撒了把星星。宋何把那只从海边找回来的纸飞机放进玻璃罐,和那些宋叶留下的飞机并排摆着。
他开始整理宋叶的画稿,想把那些没完成的作品都补完。在一叠废弃的草稿里,发现了张被揉成团的画纸,展开来,是幅没完成的自画像——画里的宋叶坐在病床上,手里举着只纸飞机,背景是医院的窗户,窗外画着朵小小的樱花。
画的角落写着行小字:“希望小何看到樱花时,能想起哥…”
宋何把画纸抚平,贴在画室最显眼的位置。他拿起画笔,蘸了点粉色的颜料,在窗外添了满树的樱花,又画了只纸飞机,正从花瓣间穿过,翅尖沾着点嫩黄的迎春。
日子一天天过去,宋何的画渐渐有了名气,有人说他的画里有种温柔的力量,像春风拂过湖面。他没说,那是因为画里藏着一个人,藏着十六年的时光,藏着无数只飞向天空的纸飞机。
又是一年樱花盛开的季节,宋何收到了出版社的信,说想把他的画和宋叶的素描整理成画集。他抱着信站在樱花树下,看着落英缤纷,突然想起宋叶说过“樱花的花期很短,所以要开得热烈”。
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白纸,折出只纸飞机,翅膀上用红笔写了三个字:“等我…哥。”
纸飞机乘着风,掠过满树樱花,飞向湛蓝的天空,像只迟到了太久的信鸽,正朝着某个温暖的地方,缓缓飞去。
树下的宋何望着那只飞机,笑了。
他知道,有些告别不是终点,是另一种形式的重逢。就像纸飞机总要飞向天空,但只要心里装着拽线的人,无论飞多远,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风穿过樱花树,卷起几片花瓣,像无数只看不见的纸飞机,正带着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飞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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