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阳光透过实验室的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行行等待被编译的代码。季昭星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录音笔走进来，塑料外壳上还沾着乡间小路的泥土——这是她周末去郊区留守儿童之家采集的语音样本，里面混着孩子们的哭闹、嬉闹，还有护工阿姨带着乡音的安抚。录音笔的挂绳上缠着根晒干的狗尾巴草，是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硬塞给她的，说“这样机器人就不会迷路了”。
“师兄，你看这个。”她把录音笔连到电脑上，调出一段波形图，“这个小女孩说‘我不想妈妈’的时候，语调明明在发抖，但你的模型还是识别成了‘平静’。”她的指尖点在屏幕上某个剧烈波动的节点，“这里有个0.5秒的气音停顿，是强装镇定的典型特征，就像……就像有人明明想哭，却偏要仰头看天。”
仲月清正对着屏幕调试代码，闻言皱了皱眉，视线从密密麻麻的参数上移开。他的指尖在触控板上滑动，放大那段波形，网格线在屏幕上织成细密的网，将那些“不合规”的波动牢牢框住。“信噪比只有52%，低于标准阈值10个点。”声音里带着程式化的冷漠，像是在宣读一份冰冷的检测报告，“这种嘈杂数据会干扰收敛，删了吧。”
季昭星的手指顿在鼠标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她想起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攥着褪色的布娃娃坐在窗边，布娃娃的一条胳膊已经松了线，露出里面泛黄的棉絮。女孩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咬着嘴唇说“我真的不想”，阳光照在她脸上，把泪痕映成了亮晶晶的线。“可这才是真实的情绪啊，”她轻声反驳，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生活里哪有那么多‘标准化场景’？难道菜市场阿姨讨价还价的笑声、工地上师傅擦汗时的喘息，就不配被算法记住吗？”
仲月清没再说话，只是伸手拿过她的录音笔。他的指尖碰到笔身时，季昭星看见他指腹上沾着的蓝黑色墨渍——是昨天在白板上写公式时蹭到的，到现在都没擦掉。他拔掉连接线的动作干脆得像在删除一段冗余代码，塑料接口处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格外清晰。他把录音笔放在桌角，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乱了季昭星摊在桌上的笔记本——那上面画着孩子们的笑脸，旁边标注着“开心时的呼吸频率：18次/分钟”，还有一行小字：“小艾笑的时候，左边嘴角会比右边高0.3厘米”。
那天下午，季昭星去服务器机房检查数据备份，输入密码时指尖都在发颤。当她点开“留守儿童样本文件夹”，看见里面空空如也时，喉咙突然像被堵住了。回收站里没有任何痕迹，连最近删除记录都被清空了，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声音，仿佛从未存在过。她盯着空荡荡的文件夹图标，突然想起上一世仲月清走后，媒体发出来的一段视频：深秋的墓园里，他蹲在母亲的墓碑前，肩膀微微耸动，对着冰冷的石碑说“我把所有‘杂音’都删了，这样就不会再出错了”。视频的背景音里，能听到远处卖花人的吆喝声，还有风吹过松针的轻响，那些被他视为“冗余”的声音，恰恰构成了最鲜活的人间。
傍晚调试算法时，季昭星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护工阿姨发来的照片：小女孩抱着她留下的录音笔，趴在窗边看夕阳，布娃娃被紧紧搂在怀里，录音笔的红灯还在一闪一闪，像颗不肯熄灭的星星。阿姨在消息里说：“小艾今天抱着它不肯撒手，说这是能听到妈妈声音的魔法盒子。”季昭星把照片设成桌面背景，转身时看见仲月清正对着屏幕发呆，光标在“损失函数”的公式上闪了又闪，像只找不到方向的萤火虫。
“我去趟茶水间。”季昭星拿起保温杯，杯壁上还印着自动化学院的校徽，是她本科时得的优秀奖。路过他工位时，她故意把一张画纸落在他桌上——那是小女孩送她的画，一个歪歪扭扭的机器人，机器人的肚子上画着个大大的爱心，手里举着“会听话”三个字，字的周围画满了星星，星星的角都是圆滚滚的，像是用蜡笔小心翼翼涂出来的。
回来时，画纸还在原地，但边角被抚平了，显然有人动过。仲月清的侧脸在屏幕蓝光里显得格外柔和，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像蝶翼轻轻颤动。季昭星假装整理文件，悄悄凑近了些，瞥见他的代码编辑器里，多了一行未保存的注释：“52%的信噪比，或许藏着60%的真心？”后面跟着个小小的问号，像个怯生生的试探。
接下来的三天，实验室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默。季昭星没再提录音笔的事，只是每天早上都会在仲月清的桌上放一颗水果糖——第一天是橘子味的，第二天是草莓味的，第三天是牛奶味的。她记得他不爱吃太甜的，这些糖都是最淡的口味。
三天后的清晨，季昭星刚开机就收到服务器提示：“检测到新样本，正在自动分类。”她的心跳突然加速，鼠标指针在屏幕上晃了三下才敢点开文件夹。当那些熟悉的音频文件跳出来时，心脏猛地撞向胸腔——被删除的留守儿童样本全回来了，每个音频文件后面都多了个小小的星标，像被谁悄悄盖上了“通过”的印章。仲月清坐在对面，假装看报告，晨光透过百叶窗落在他的耳尖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像被阳光吻过的痕迹。
“这些数据……”季昭星的声音有些发颤，指尖在触控板上轻轻摩挲着，像是在确认这不是梦。
“暂时存着。”他头也不抬地说，指尖在键盘上敲下一行代码，“等验证过鲁棒性再说。”但季昭星看见他敲代码时，嘴角悄悄向上弯了弯，连带着肩膀都放松了些，不再像平时那样紧绷着。
窗外的银杏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在为这段“违规”的代码伴奏。季昭星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波形，突然明白有些声音，就算信噪比不达标，也值得被听见——就像此刻，她听见自己心里的雀跃，正和服务器的嗡鸣一起，汇成一段温柔的旋律。她偷偷点开一段录音，小艾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带着点奶气的哽咽：“机器人，你会记得我吗？”季昭星看着对面仲月清认真的侧脸，在心里悄悄回答：“会的，我们都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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