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大了，李执听见一阵扑啦啦的声响，扭头一看，自己那顶亮橙色的帐篷，正在风里狂乱扭动，眼看着一根地钉被拔起，就要离地飞走。
“林宇！”她喊了一声。
林宇也看见了，他反应快，几步冲过去，一手按住那快要飞起来的帐篷顶，另一只手去够那些被风吹得乱晃的防风绳，可那薄薄的布料和细骨架根本经不住这样折腾，只听“嗤啦”一声，帐篷侧面裂开一道口子，整个帐篷彻底瘫软下来，没骨头似的贴在了地上。
林宇站在那堆可怜的橙色布料前，弯腰看了看那道裂口。
李执觉得他好像轻轻叹了口气。
“也是神让我的帐篷飞走的吗？”李执笑着问。
林宇没接话，把那堆报废的帐篷布料卷了卷，塞到岩石根下压住，免得它真被风刮跑，然后走回自己的帐篷前，拉开门帘。
“进来。”他说。
李执立刻抱起自己的睡袋爬了过去。
啊哈，林宇的帐篷果然不一样，里面稳稳当当，空间虽然也不大，但感觉结实多了。
她刚把自己的睡袋放在防潮垫的一侧，帐篷门帘又被掀开，林宇举着一个头灯钻了进来，冷风跟着他灌入一瞬，很快又被挡在外面，光把帐篷内壁照得清清楚楚，也照亮了他半个身子。他蹲在那里，低头整理着背包，侧影被灯光投在橄榄绿的帐篷布上，安稳得像山的一部分。
李执看着那影子，忽然没头没脑地想——林宇好像一棵树。
并不枝繁叶茂，是长在山脊或者崖边的那种，年轻，沉默，枝干或许不算特别粗壮，但根系一定扎得极深，吃住了脚下的土石。风吹过来，别的花草东倒西歪，他干脆连叶子也懒得晃，你靠着他，觉得硬，甚至有点硌人，可你却知道，只要他还在那儿立着，身后那一方天地便是稳的，吹不垮，也冲不走。
她小时候讨厌过他这副样子，觉得又冷又无趣，此刻却莫名地，只想做一只倦飞的鸟，在这棵树上寻个安稳的枝桠，静静蜷起身子，躲一躲外头的风雨。
李执铺开自己的睡袋，是深蓝色的，这时她才注意到，林宇从大包里拿出的那个睡袋，竟然和她的是同一个牌子，同一个款式，只是颜色是灰的。
“咦？”她有点惊讶，“同款哎。”
林宇看了一眼，眉间微挑，说：“你睡里面。”
李执哦了一声，脱掉冲锋衣和外裤，飞快钻进了睡袋，拉链拉到下巴，只露出一双眼睛和那顶还是不肯摘的毛线帽，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里面穿着一套浅灰色的保暖内衣，瘦伶伶的身子裹在里面，像根没了叶子的芦苇。
林宇站在那儿，背过身，开始脱自己的外套和抓绒衣，里面是一件轻薄的背心，贴身穿着，能看到宽阔的肩背和紧窄的腰身。
李执的眼睛从睡袋边缘露出来，悄悄地看。
他正要套上一件T恤，动作停了一下，头也没回，忽然说：“李执，别偷看我。”
李执立刻闭上眼，“黑咕隆咚的，谁看你了……”
耳边传来他穿衣服的窸窣声。
过了一会儿，林宇问：“给你的羊绒袜呢？穿上。”
李执这才想起来，又窸窸窣窣在睡袋里摸出带来的厚袜子，坐起来一点，费力套在脚上，果然暖和了不少。
林宇钻进灰色睡袋，在她旁边躺下。
两人并排躺着，帐篷里一下子显得更挤了。
“林宇。”李执在睡袋里蛄蛹了一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小声说：“咱们俩现在像不像两条大虫子？并排躺着，在茧里。”
“不像。”林宇躺的规规矩矩，“好好睡觉。”
“哦。”
帐篷里安静下来，外面的风声填补了每一寸空隙，过了没多久，旁边就传来林宇均匀的呼吸声，他好像一下子就睡着了。
李执侧过身，在黑暗里看着他模糊的轮廓。
头灯已经关了，只有帐篷布透进来一点点极其微弱到不知是星光还是什么的光。
这场景，莫名地让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
那是她爸刚没的时候。
她爸是中学班主任，那天晚上看学生晚自习，回家路上，让一个酒驾的给撞了，人是当时就没了的，肇事车跑得没影，她妈接到电话就往医院跑。
她跟着去的，在医院走廊上，看见她妈瘫在地上，旁边白布盖着个人，露出一只鞋，是她爸早上出门穿的那双。
后来人抓到了，该判的判，该赔的也都赔了，可她妈受不了，人有点不对劲儿，整天恍恍惚惚的，林宇妈妈看不过去，劝她妈回老家待段时间，散散心，说李执跟着她不行，让她们娘俩分开，各自都缓缓自己的情绪，日子总得往下过。
她妈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走了，之后每个月都给林妈妈打钱。
那时候李执就住进了林家，林家的次卧有两间，她住的那间，紧挨着林宇那间，林爸林妈的房间在对面。
有天晚上，也是这样的狂风暴雨，轰隆隆的炸雷一个接一个，因为爸爸去世这事，她受不了这么大的雷声，吓得要命，缩在书桌底下发抖，想去敲林爸林妈的门，又不好意思，那么大的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弄出了什么动静，过了一会儿，房门开了，林宇拿着个手电筒进来，光柱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桌子底下。
“怎么了？”他问。
她说不出来话，就是怕。
林宇也没多说，转身出去，没一会儿抱了床薄被子进来，铺在她旁边的地上，然后他坐下来握住了她的手。那天晚上，他们俩就躺在地上，手拉着手，硬是没上床，她也是像现在这样，侧着头，在偶尔亮起的闪电里，偷偷看他。
少年人清俊的侧影便清晰地浮现在昏昧中，鼻梁的线条，唇角的弧度，她望着望着，忽然觉得，林宇生得真是好看——是山间月色，静夜里才能品出的清辉。
雨声潺潺，他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渡过来，心竟也渐渐平息。
正回忆着，旁边的人忽然偏过了头。
黑暗中，她感觉到他的视线。
两个人无声对视着，尽管谁也看不清谁的眼睛。
“睡不着？”他先开口。
“嗯。”李执老实承认。
“害怕？”
李执不说话。好像也不是害怕。
过了一会儿，林宇又问：“知不知道这个睡袋的卖点是什么？”
“不知道。”李执小声说。她买的时候只看了温标和价格。
黑暗中，传来他摸索的声音，接着，李执感觉到自己睡袋拉链那边动了一下，他的手碰触到了她睡袋的边缘，然后是拉链被拉开的声音。
“有组合拉链。”
他说着，摸索着，将两个睡袋的拉链头对合，轻轻一拉，嗤啦一声，中间的那道隔阂消失了。
李执有些惊讶，没等她反应过来，林宇侧过身，手臂从合并后的睡袋开口处伸了进来，绕过她的肩膀，轻轻一带，把她揽了过去。
那层棉T恤其实很薄，薄到能感觉到底下皮肤的温热，还有温湿皮肤下骨头的轮廓。她的脸颊被动地贴上去，先是感觉到棉布，毛绒绒，软绵绵，更深处是他的胸口，平稳起伏着，像远处的山脉在呼吸。
她听见他的心跳声，更沉更缓，像河底的石子被水流一遍遍抚摸。
“睡吧。”林宇的掌心贴着她的后背，“我们很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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