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李执做了许多梦。
梦里还是老房子,石榴树正当花时,蹲在树底下挖泥巴,挖出一条粗胖的蚯蚓,肉滚滚的,用树枝戳着,举到旁边小小的林宇眼前,于是那张过分干净的脸嫌弃一皱,默默往后挪了半步,她咯咯笑起来,觉得真有意思。
又梦见小学过生日,林宇送她一个木头的小音乐盒,拧紧发条,能叮叮咚咚响,里头有个穿裙子的小人儿转圈,她觉得这玩意儿太安静,不够热闹,转手回送他一个自己觉得顶好看的卡通钥匙扣,五彩斑斓,丑得很有风格,林宇接过去,一用就是很多年。
初中时候的每个寒假,总是拖到最后一晚,她才发现作业一笔没动,哭丧着脸去找林宇,林宇嘴上说活该,却陪她熬了个通宵,他写数学,她抄语文,在天亮前创造了一个奇迹。
后来,高中了,她跟着妈妈搬回了自己家,他进了尖子班,在顶楼,她在普通班,在一楼,他选了理,她选了文。
就是在那时候,有什么东西悄悄变了。
记得是个秋日的午后,她上完体育课,赶着去顶楼送老师要的资料,远远就看见林宇和他们班的一个女生站在走廊尽头,那女生穿着干净的白色上衣,温温柔柔地陪在他身边,阳光斜斜照过来,把两个人的影子照的几乎叠在一起。
他们凑在一起看一本厚厚的习题集,林宇拿着笔在纸上划着,女生微微侧头听着,风吹过,女生的发梢轻轻拂过他的手臂,林宇看着那女生挑了下眉,似乎在问对方懂了没有。
旁边有两个女生走过,低声说:“看,又是他们……俩人学习都那么好,真的好配啊。”
另一个接话:“可不是嘛,林宇经常给她讲题呢。”
李执站在原地,忽然觉得顶楼的阳光太刺眼了,刺得眼睛发酸。
她说不清为什么,心里突然而来一场台风,把她的心吹得乱七八糟,资料塞给路过的一个同学,转身就走,从此再也没有去过老师的办公室。
后来学校里开大会,他作为学生代表上台讲话,白衬衫,嗓音清朗,她呢,被老师抓去给年级楼下的宣传栏画海报,沾了一手五颜六色的粉笔灰,俩人打个照面,李执想把粉笔灰抹他身上,但看着他身后小跑来的女孩子,伸出的手打了个弯,又放了下去。
“干什么去?”
“要你管。”
“手怎么那么脏?”
“Fuck off.”
他身边开始有更多的女孩围着问问题,她认得其中几个,长得好看,成绩也好,她自己也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学会了溜出校门,钻进黑网吧打剑网三,一坐就是一个下午,被刘女士好几次抓回家巴掌伺候。
再后来,她活蹦乱跳,没了方向,迷上了高三一个复读的学长。
学长画画得好,据说去年就差一点上了央美,身上有种看破红尘的调调,她整天追在人家屁股后面,问画画的技巧,问北京的见闻,学长对付她这样的小女生游刃有余,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勾得她心里七上八下。可学长到底也没多看她几眼,聊了几天,突然就不搭理她了,转眼和一个黄头发的女生谈起了恋爱。
也就是在那几天,她忽然发现,林宇钥匙串上那个丑兮兮的卡通钥匙扣不见了。
那还是小学时她硬塞给他的,这么多年,它就一直那么丑丑地挂在那儿,她早已习惯,现在不见了,那串钥匙光秃秃的,看着竟有些陌生。
她心里莫名窝着一股火,那天放学,就在车棚堵住林宇,气势汹汹地问:“我送你的那个钥匙扣呢?”
林宇正低头开锁,闻言头也没抬,“丢了。”
“丢了?”她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你怎么能丢了?”
他这才直起身,靠在自行车上,眼神冷淡的在她脸上看了一会儿。
“一个钥匙扣,丢了就丢了。”他说罢,视线瞟向远处——那边,李执曾经迷恋的学长正和那个黄头发女生推着车走过,林宇收回目光,素来好看舒展的眉高高竖起,嗓音寡冷又刻薄,“怎么,你的央美大神不搭理你了,就想起我了?”
一瞬间,又委屈又难看,眼眶热涨,眼泪不争气地滚下来,她用力一抹,转身就跑,跟头被惹急了的小牛犊子似的,铆足了劲冲出了车棚。
林宇在后面好像喊了她一声,但她没听清,也不想听。
风呼呼地刮过耳朵,脸颊潮湿,冰冰凉凉。
她失落,跑到游戏里找安慰,在网上认识了个网友,聊得昏天暗地,觉得世上竟有如此懂她的人,两人姐妹相称,义结金兰,约定要考同一所大学。
两人冷战直到毕业散伙饭那天,她心里憋闷,和几个要好的女生喝多了,晕晕乎乎间,摸出手就想给林宇打电话,想借着醉意耍一顿赖算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有什么过不去的,说两句软话,哄一哄,俩人还是好朋友。
旁边吵得很,她捂着耳朵,听见班里那个她顶讨厌的女生正跟人说话。
那女生叫周湘,曾经欺负过班里一个同学,把红墨水故意洒在人家座位上,李执为此跟她吵过架。
只听见周湘炫耀地说:“……骗你们干嘛?林宇等会儿真要来找我。他喜欢我很久了,这些天总给我发信息。”
李执脑子一白。怎么是她?他怎么会来接她?林宇到底勾搭了几个女孩子!?
没过多久,林宇真来了。就站在那家饭店门口的路灯下,在跟那个讨厌的女生说话,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伸着手好像要碰她的样子,周湘眉眼弯弯,看着林宇的表情很是暧昧。
经年累月,李执心里的火苗蹿成了大火,烧得她理智全无,站起身扭头就从另一个门走了出去。
晚风一吹,酒劲更上头。
没走多远,林宇从后面追上来,拉住她胳膊。
“李执!”
她用力甩开,回头瞪他,话不过脑子就往外蹦:“你来找她?你眼光可真行!那种人你都看得上!”
林宇皱着眉,脸色冷怒:“你胡说什么?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用不着!”她嗓门很大,街边有人看过来,“我有人接!我要去北京!找我打游戏的网友去!她比你好一千一万倍!”
“李执!”林宇很少这样严厉地叫她,白净的少年疾言厉色,额角青筋绷紧,“你知不知道那多不安全?你们才认识多久?隔着一条网线,你知道对方是人是鬼?你了解他多少?别胡闹!跟我回去!”
“我就胡闹!我乐意!”她梗着脖子,像一只竖起所有尖刺的刺猬,“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以后都离我远点!”
她吼完,夜风似乎都停了。
林宇不再试图靠近,他只是站在那里,定定看着她,那双平日里柔和沉静的眼睛,彼时那样的愤怒而无奈,几乎要将她淹没在痛楚与失望之中。
夏夜的燥热包裹住两人之间的距离,心似油煎。
半晌他才开口,嗓音低哑,一字一句问:“李执,你不要我管了,是不是?”
她正在气头上,心脏被酒精、嫉妒和强烈自尊的滚烫浆糊死死糊住,几乎无法思考,激得她想也不想,用尽全身力气,梗着脖子喊出来:“是!我不要你管!以后都别管我!听见没有!”
话音落下的瞬间,世界安静得可怕。
林宇眼底最后一点光倏地暗了下去,他什么也没再说,甚至连一个表情都吝啬给予,转过身,真的就走了。一步,两步,再没回头。
那之后,他们真的再没说过话。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林宇家里买了新的房子,隔着两条街远,乔迁过去的那天林爸林妈还特意叫她们母女过去温居,李执以肚子疼为借口躲了过去。不久之后,高考成绩发下来了,她高考果然失利,没够到北京的线,填志愿的时候仗着联考成绩很好,报了南京一所211,而林宇去了北京,上了他曾经梦想的那所名校。
……
李执是被帐篷外渐渐亮起的天光唤醒的。
意识回笼,第一个感觉是温暖,微微动了动,抬起头。
天还没大亮,帐篷里光线朦胧,林宇已经醒了,半靠在叠起的背包上,手里正拿着她的登山鞋,往里面垫着什么东西,白白的,长条状的。
莫名好像察觉到她的注视,抬起头来看她。
四目相对,林宇愣了一下,俯身过来看着她:“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李执刚说了声没事,脸颊却忽然淌下温热的液体。
林宇看着她满脸的泪水,“你那怎么哭……”
话还没说完,李执整个人就撞进了他怀里,细长的手臂抱着他的脖颈,洁白的额头抵在他身前,脸颊热乎乎贴在他耳畔那块皮肤上,鼻息之间,是女人身上匀净而清淡的轻柔香气。
林宇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一怔,感觉到颈间皮肤的湿意,于是犹豫了一下,抬起手,很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昨夜安抚她入睡时那样。
“做噩梦了?”他的嗓音响在她耳畔。
李执在他怀里摇头,“梦到高中毕业那天了。”
林宇的手微微一顿。
那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禁区,是长达数年沉默的起点。
于是这个坏男人沉默了几秒,故意问,“那哭什么?”
李执把脸更深地埋进他颈窝,那里有干净阳光和冷冽空气的味道,属于林宇的味道,她熟悉的味道。
她带着浓重的鼻音,瓮声瓮气,“我重情义不行啊。”
“行。”林宇笑了一下,那笑声震动着胸腔,嗓音揶揄,“怎么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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