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俱已查明。”关朗步履如风,顷刻便返回复命,“安平原籍乐下县,十七从戎,没两年因伤解甲,此后便操持屠户生计。他有位义子名罗全,是个孤儿,昔年得安平救济才得以活命。这罗全投军后一直寡于交游,倒与安平书信往来过几次。”
徐成则指腹缓缓摩挲玉韘,
“罗全今在何处。”
关朗面带憾色,
“去年已战殁沙场,其人骁勇,算得一条好汉。”
“世子,罗全昔日在老承恩侯麾下时,曾与一位叫陆庆扬的千户过从甚密。”
“陆庆扬?”
徐成则眉峰微蹙,记忆中并无此名。
“正是陆娘子的父亲,弘定五年亦战殁。陆庆扬死后,罗全便一直在军中为今承恩侯效力。”
重重迷雾间,千丝万缕似有勾连。
见他沉吟不语,关朗试探道,
“世子可是疑心陆娘子?”
徐成则指间狼毫一顿,墨尖悬于半空,眸底暗流翻涌,
“羌人突袭安平必有所图,她亦不会平白出现在那里。”
此言不虚,关朗径直抱拳,
“可否要属下去严加审问陆娘子?”
回应他的却是一记淡扫的眼风,关朗捉摸不透主子的心意。
“承恩侯何时回京?”徐成则忽然开口。
“依宫中所讯,至多两日便可抵京。”
狼毫“啪”地落入笔筒,惊起薄尘。徐成则起身立于窗前,将密信系于信鸽,振臂间,一道白影没入夜色。
“这几日着人日夜盯紧恒亲王与承恩侯府。另外——”
“寻个好地,将安平好生安葬罢。”
轩窗之外,暮色四合,徐成则负手凝望良久。
羌人所图究竟为何?昨日安平与陆宜真交代了何事?陆庆扬与罗全又是何关系?
他眼底沉雾翻涌,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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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哥儿可识得那位陆娘子?”
暖房内,姜岚将人搂在怀中,状似随意地探问。
徐昭抿紧了唇,小脸绷着,显是不愿答话。
姜岚心中了然,故作戏谑,
“让祖母猜猜,昭哥儿定是此番归京后,才结识那位陆娘子罢。”
徐昭拧起眉,一副不认同的模样。
“才不是,早先便识得了。”
姜岚心中微动,暗喜鱼儿上钩,面上却讶然,
“既是旧识,方才怎的一副生分的模样?”
徐昭再也听不得“生分”二字,从她怀里挣出来,
“熟得很!我与她在山上度过一宿,父亲也在,祖母去问罢!”
姜岚心头猛跳,哪还顾得上小人儿嘟起的嘴,只虚应着哄了两句,
“祖母同你玩笑话呢。”
哄得徐昭去逗鹦鹉,她哪里还坐得住,恨不得即刻寻了徐成则问个明白——怎能如此轻率地与女子共处一夜?平素教养都抛到何处去了!
可转念思及,前几日他突然松口续弦一事,若儿子当真对那陆娘子有意,欲徐徐图之......姜岚思前想后,终是泄了气。
罢了,横竖开春后,要替他相看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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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宜安已端坐于案前临帖习字。
“阿姐,见春的祖父竟是这庄上的管事,你说奇不奇?”她絮絮说着昨日见闻,对暂居庄上这一事并无多问,倒显坦然。
宜真见她无忧,心下稍宽,又生愧疚。因自己的缘故,害得幼妹东奔西走。
“与见春玩得可还投契?”
“自然!”宜安眸中晶亮,“她午后会随她祖父来庄上。”言罢,足尖轻点地面,裙裾晃动。
“庄子并非自家的。”徐家是富贵人家,宜真恐生事端,“你走动时,要多加留意,不可跑远。”
不多时,昨日那婆子含笑而入,
“夫人遣老奴来,邀二位娘子移步前院用早膳。”
宜真微诧,
“夫人……请我二人?”她心下不定,不知将军夫人是何意。
那婆子笑容可掬,
“正是,还请二位娘子随老奴移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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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之中,宜真一行人与徐成则不期而遇。他显然是未料到,目光微顿,朝她颔首。
姜岚笑吟吟起身,热络地揽二人入座,
“陆娘子既暂居庄上,便是难得的缘分,可是如此?”她眼风若有似无地扫向徐成则。
他岂会不明其意?只当作未察觉,兀自执著用膳,并不接腔。
姜岚暗自气结。宜真见状,温声开口道,
“多谢夫人美意,我与舍妹得世子相助,暂居庄上,已是感激不尽。”
见二人之间并无半分旖旎之态,姜岚心头那点小火苗霎时熄了,转而照料徐昭用膳。然徐昭早已得了父亲的教诲,谢绝了祖母的好意。
姜岚无事可做,心思又转回探听:
“陆娘子是哪里人?”
“回夫人,民女是清安县人。”
“你二人芳龄几何?”
……
“陆小娘子可曾开蒙念学?”
……
一连串问询,直教宜真连木著也未曾提起。徐成则忽地搁下手中羹匙,清声唤道,
“母亲。”
姜岚止住话头,侧目望去,
“何事?”
“粥,将凉了。”他语声平淡。
姜岚一时语塞:……
席间,徐成则的目光再未往宜真投去一眼,宜真亦始终垂眸敛目。二人疏离之态,竟如陌路之人。
姜岚瞧着,心下暗忖:莫非……竟是自己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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膳毕,宜安由婆子先行引回后厢房。书房与后厢房恰有一段同途,宜真默然随在徐成则身后,亦步亦趋。
行路间,她想起昨日:
夜里,关朗亲送宜安至后厢房,身后还跟着两名仆妇。
“世子吩咐,遣二人前来照应侍奉。”
“有劳了。”彼时她心绪已定,故作闲谈,
“多亏世子及时相救,否则我必将丧于歹人刀下,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
寻常闺秀遭此大厄,定是要吓得魂飞魄散,关朗宽慰她,
“陆娘子不必再忧心,世子已将那伙歹人尽数除之。”
尽数除之。那又何来某人口中所说的“有一人遁逃”?
宜真袖中握紧拳头,面上却波澜不惊,
“如此便好,民女感激不尽。”
身后脚步声不远不近,徐成则岂会不知。他驻足,转身凝视她,
“陆娘子有事?”
宜真抬眸,迎上他的眼,
“并无,不过是同路归去。”
前方便是岔道,他侧身微退半步,示意他先行,
“委屈陆娘子暂居庄上,徐某必尽快缉拿余孽。”
宜真神色如常,自他面前款款而过,齿关却暗自咬紧——这人竟还在做戏!
她身形回转,径直行自他面前站定,
“未料徐世子这般人物,也惯以虚言惑人”
闻言,徐成则眉梢微挑,倒是不恼,
“陆娘子何出此言?”
宜真唇角勾起一丝弧度,
“民女妄猜,世子是想探知,安平是否曾对民女有所嘱托?”
那些羌人觊觎薄子,徐成则未尝不想。
只见他倏然俯身,目光直锁住她的眼眸,
“那么,可有?”
那眸光深邃如渊,宜真心头一晃,竟一时语窒。她猛地后退一步,
“并无。”
言罢,再不看他,疾步往后厢房去。
后厢房院里,卫大娘,也就是昨日的婆子,正领着众人洒扫庭除。
宜真瞧着,终于察觉到这其中的怪异感从何而来了。
“卫大娘。”她启唇轻问,“这庄子里服侍的,可都是上了年纪之人?”
细想起来,竟似未曾见过一个年轻面孔。
闻听此言,卫大娘手中笤帚一顿,面上浮起悲戚之色,
“娘子有所不知,我们这些人……都是那些战死将士的爹娘,世子爷菩萨心肠,接了我们来庄上安身,年节里还散下银钱度日。”
宜真万万未料到竟是这般缘故,一时不知该如何宽慰。
卫大娘抬手揩了揩眼角浊泪,哽声道,
“世子爷瞧着面冷,骨子里却是个心软之人。”
心软?
这两个字落在耳中,倒教宜真怔了怔。
那三册薄子,她昨夜已尽数阅过。她并非不通学识之人,深知其中所录之事,并非她之力可解。要么呈送军中上官,要么…便遂了徐成则之意。可那罗全分明就在军中效力,却为何还要暗中搜罗此等证据?
将连日之事串联细想,宜真心头已有了计较。然此刻,她另有更要紧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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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间与徐成则把话说开后,宜真出行果然再无人阻拦,只是——
“徐世子命你跟着我的?”
她回身瞧着那默然随行的身影,一时语塞。
那侍卫只管抱拳,声线平淡,
“奉世子之命,护陆娘子周全。”
也罢,跟着便跟着罢。
宜真唤了车夫,径往京中同福客栈而去。郭姨娘那封信底还有一行蝇头小字,便是约她今日巳时于此地相见。
年关将近,盛京城里年味正浓,街肆间人声喧沸,红纸金粉映着冬日薄阳。
踏入客栈,阿竹早已候在门内。见她身影,连忙引着上了二楼雅间。
直至眼前,宜真方敢辨认。不过四五日光景,郭姨娘竟生生将自己熬得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如失了魂魄的行尸一般。
见她进来,郭姨娘喉间发出一阵喑哑的“桀桀”怪笑,
“你竟真敢来。”
宜真于她对面端然落座,神色平静,
“你不正盼着我来?”
见她这般不痛不痒,郭姨娘嘴角那抹怪笑倏然僵住,眼神阴鸷,
“你便不好奇你父母之事?”
宜真指尖轻叩桌面,沉吟片刻,
“我为何要信你?又或者说,你为何好心助我?”
郭姨娘眼神涣散,喃喃自语:“是啊...我为何好心...”她枯槁的脸上浮现苦笑,“歆姐儿没了,瑾哥儿......他如今,是周婉如的儿子。”
对面之人仿佛听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她情绪陡然激动起来,
“你不惊讶瑾哥儿原是我生的?”
她将后三个字咬得极重,仿佛要刻进骨髓。
“你寻我来,只为说这些陈年旧事?”
郭姨娘盯着她,泪混着笑滚落,
“自然不是!你不是问我为何好心么?只因我恨!恨毒这承恩侯府!恨那些将我们母女视若草芥的人!”她喘息着,眼底似淬了毒,“你若不信我,何不去问问府里金佛似的老太太?”
“所以,”宜真眸光静如水,“你想借我之手搅乱承恩侯府?”
郭姨娘被戳破心思,反倒冷静下来,幽幽道,
“说到底,你我皆是一路人,不过是权贵堆里挣扎的可怜虫罢了。”她原想再挑明些,此刻却忽的改了主意,眼底掠过精光,“我如今倒是很好奇,侯爷见你之时,会是何等神情。”
案上茶汤分毫未动,早已凉透。宜真无意多留,拂袖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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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花猫头][三花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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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心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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