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三刻，金乌敛尽最后一丝余晖，将庄子的轮廓晕染上一层朦胧的灰时，宜真方从京中回转。
见过郭姨娘后，她心绪已定。从房里拿出簿子，本欲立即寻了徐成则将之交割，脚步匆匆穿过院落，却扑了个空。不止是他，姜岚和徐昭也没了踪影。
卫大娘见她寻人，忙不迭回道，
“陆娘子回来得迟了，后日便是除夕，世子午后带着夫人和小郎君回府里了。”
宜真闻言，脚步一顿。
走了？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极其淡，如同寒夜里呵出的白气，转瞬即逝。
“世子爷临行前特意留了话。”卫大娘觑着她的脸，添补道，“说是官道突遇落石，封了路，让陆娘子且安心在庄子上住下，待路通了再说。”说完，递给她一封素笺，上面墨字苍劲——
「官道为落石所封，二位娘子且在庄中安歇，自有计较。」语气之笃定，仿佛算准了她不会执意离去。
卫大娘是庄上的老人，见宜真望着素笺沉吟，便堆着笑问，
“陆娘子可是有急事寻世子？不如寻了柳叔驾车赶去......”
“不必了，不是什么要紧事。”
总归让人先过个安生年。
落石封路，归期难定。远离了侯府那潭深水，在这小小庄子上，反得了片刻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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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宜真携了宜安，套上庄户的牛车，往临近的镇集采买年货。集市虽不如盛京繁华，却也年味十足。红艳艳的窗花对联、甜丝丝的白糖米糕，一派热闹的烟火气。宜安到底年少，见了热闹景，拉着人东瞧西看。
采买了耐储的米面油盐、时鲜的菜蔬肉蛋，二人便拐进了一家成衣铺子。
铺内挂了各式袄裙，掌柜娘子是个伶俐人，瞧着宜真，取下一件鹅黄圆领对襟杭绸小袄，领口镶着一圈细软雪白的风毛，极力奉承道，
“娘子瞧瞧这新到的料子！这鹅黄色最是娇嫩，娘子生得白，愈发衬得娘子跟那玉碾成的人儿似的！穿出去，保管叫人移不开眼。”
又拎起一件海棠红织金锦袄裙，对着宜安比划，“小娘子生得水灵，合该穿这喜庆的红色，瞧这就跟那画儿里得仙童一般！”
那掌柜娘子舌灿莲花，夸得天花乱坠。宜真被她缠得无法，又见这衣裳确实衬得人精神，只得颔首道，“罢了，劳烦将这两件一并包起来罢。”
“好嘞！”
与此同时，镇远将军府，却是另一番景象。
二夫人孟月华正将娘家侄女引至花厅。这孟家姑娘唤做映寒，年方十六，生得眉清目秀，只是生性怯懦，见了人便往孟月华身后躲。间隙，姜岚与徐成则父子已入厅来。
孟月华轻拍着侄女的手，含笑引见，
“映寒莫怕，这是你大伯母，还有你表哥和小侄儿。”
孟映寒垂着眼睫福了福身，声如蚊蚋，
“大伯母安，表哥安。”
徐成则颔首回应，姜岚上前执起她的手，温言笑道，
“你便是映寒罢？你姑母常与我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真生得教人欢喜。”
孟映寒双颊飞霞，被夸到羞得不肯抬头。二老爷徐文山见状，抬手引众人落座。膳桌上水陆毕陈，众人却心照不宣地将话头引向徐成则与孟映寒。二夫人一面频频给侄女使眼色，一面在桌底下暗暗猛踩丈夫脚背。徐文山吃痛不过，只得举杯道，
“相之啊，你年岁也不小了，身边也该有个体己人照料才是。”
徐成则起身执杯相迎，
“二叔说的是。”这话应得恭敬，却滴水不漏，既未拂长辈好意，也不算松口应承。
姜岚瞧着孟映寒低头绞帕子的模样，又看儿子只埋头用饭，孙儿一副不亲近的意思，心中暗叹一声。
这是又没瞧对眼。
不知怎的，她忽地想起了陆宜真，徐昭对她，可是又是另一副光景了。
徐成则自始至终话都不多，只在长辈问话时应答，那孟映寒更是连眼皮都不敢抬，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一旁的徐昭更是坐不住，扒拉几口饭就闹着下桌。好好一场相看，倒弄得有些尴尬收场。
待撤了膳，孟月华将侄女拉到内室，屏退左右后问道，
“映寒，你瞧着相之如何。”
姑娘家在姑母面前松快许多，细声道，
“表哥...表哥自然是极好的。”
孟月华心中焦灼，索性直言，
“那你觉着，做你夫婿如何？”
她如被火燎，浑身一颤，嗫嚅道，
“姑母，我......”
看她面颊涨得通红，孟月华话音放软下来，
“好孩子，你母亲去得早，父亲是个不管事的，你的终身大事，姑母断不会害你。你表哥是这京城有名的才俊，品貌家世皆为上乘，若是能结良缘，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自然，她心底也存了私念。
孟映寒自小没有母亲教导，家里唯有姑母和祖母真心待她，她愣怔片刻，终是低低应道，
“我听姑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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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岚正独坐暖阁里，一脸愁绪。正自忧心时，张妈妈进来，说是庄子上的卫婆子传了信儿来。原来是她昨日临走前特意嘱咐过，让她对宜真多留意着些。
这边张妈妈添油加醋般讲了昨晚她们离去后，宜真是如何焦急地寻世子。
“当真？”姜岚心思开始活络开了。
“卫婆子遣人说的，还能有假？”
一个念头如同火星子般开始冒出来，姜岚轻咳几声，
“这陆家姐妹也是可怜见，大过年的还住在庄子上。”
张妈妈侍奉她几十年，岂会不知其心思，接话，
“咱府上冷清，夫人不如将陆娘子接到府上来，还能同孟娘子作个伴。”
“这是个好主意！”姜岚抚掌轻笑，眉眼间愁云顿时散了大半。当下便吩咐下去，备好车架，明日一早去庄子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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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清晓，宜真正于院门悬挂桃符，一辆青帷油壁车稳稳停在了院前。
“张妈妈？”宜真认得她是姜岚身边的人，迎上去，“您怎的来了？”
当听闻姜岚欲邀她姐妹二人入府时，她水润的杏眸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愕然。
“这......恐是不太妥当。”
她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云泥之别，幸得搭救罢了。
然张妈妈此番奉命前来，必定是要将她带去的，
“夫人极是期盼娘子，府上无小姐承欢，娘子去了，正好陪夫人解闷。”
话已至此，若再推辞，岂非不识抬举？
直到立于将军府门庭下，宜真仍觉得恍然如梦。
高耸的朱漆兽环大门，蹲踞的石狮，绵延的青砖高墙，无不彰显着主人煊赫的权势。随着引路婆子步入府内，但见游廊曲折迂回，其恢弘程度，较记忆中的承恩侯府更盛几分。宜真悄然抚着新衣上细密的针脚，无比庆幸昨日咬牙买下了它，此刻倒不至于衬得她过于寒酸。
张妈妈带着二人往清念堂去，甫入垂花门，徐昭正撅着屁股在院中追竹蜻蜓，净顾着空中竹影，浑然忘我，“咚”地撞入宜真怀里。那失了方向的竹蜻蜓斜飞向后，被眼疾手快的宜安一把捞住。
宜真被撞得踉跄后退两步，忙稳住怀中人的身形。
“徐小郎君，可有伤着？”
徐昭乍闻这熟悉的声音，脸上的惊慌被丝丝欣喜替代。他仰头望着张妈妈，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询问。
“是夫人邀陆娘子过府叙话。”张妈妈笑着解释，“小郎君慢点跑，仔细脚下。”
擦身而过时，宜安悄悄将那竹蜻蜓插在了徐昭的虎头帽顶。徐昭竟也再未嬉闹，随着众人一同进了正堂暖阁。
姜岚早已坐候多时，见了人，脸上的笑意自是藏不住。她细细打量着面前的芊芊身影，初见时不觉，如今再瞧，怎的越瞧越顺眼。
宜真携妹上前见礼，
“承蒙夫人垂怜，念得我姐妹二人，实在是感激不尽。”
姜岚含笑招手，示意她近前，
“我瞧着与你投缘，想着你姐妹二人在异乡，倒不如来府中与我作伴。”
“此乃民女之幸。”宜真轻声应道，又唤宜安上前来。
姜岚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一个清雅婉约，亭亭玉立；一个稚气未脱，灵秀可人。
“陆小娘子如今可在进学？”
“回夫人，已在学堂就读四载有余，今岁准备童试。”宜安丝毫不惧，声音清亮。
姜岚微讶，童试？本朝虽律法上未禁女子科考，然能真正走到那一步的，凤毛麟角，如未家世作保，个中艰辛阻力，不言而喻。
她不再多言，话风自然转到宜真，
“我闻得你颇通岐黄之术？”
宜真谦逊垂首，
“幼时在清安县，随祖父习得些皮毛，夫人谬赞了。”
几人絮絮闲话半晌，一旁的徐昭有些不耐，蹭到姜岚膝前，她这才注意到他，抚着他头顶的帽儿问，
“昭哥儿可是饿了？”
徐昭摇摇头，只将小脑袋倚在祖母膝上。
“张妈妈，你且引着陆娘子二人在府里转转。”
姜岚有些乏了，欲带着徐昭小憩片刻。
许是到了自家地盘，徐昭顿时来了兴致，仿佛就在等这句话，“噌”地站直来，胸脯都不自觉地挺了挺。
姜岚见状，莞尔一笑，
“既如此，昭哥儿便代祖母陪着二位娘子，可好？”
徐昭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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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金乌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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