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地界多商贾,范家出自徽州,祖辈世代经商,如今家中“范记”商号虽不至独占鳌头却也在商行里占有一席之地。
做了九年的独女,范霄霄自小就受尽宠爱,平日里从没被家人拘着,性子养得十分率真爽朗,甚至被纵容得有点小泼辣,谁若惹她不快或是让她看不过眼了只消抡起一杆长枪就能将人打得满地找牙。
长枪是作为镇南大将军副将的舅父送给她的,说是范家女儿不能只懂商不习武。
范家舅父的话被范霄霄奉为经典经常挂在口头,直到还差两个月就满十岁的时候,范霄霄的幼弟出生了。
幼弟出生之后范霄霄自觉少了很多宠爱与重视,心中有了落差,便在幼弟的满月宴过后收拾了包袱离家去了舅父家。
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提着一杆长枪,奔着一个目的地说走就走。
说她天真吧,她出门既知道带防身的兵器又知道带银两。说她聪明吧,她连身上带的银两在什么时候被什么人偷光了都没察觉。说她呆笨吧,她又能从人贩子手里安然逃脱。
兜兜转转,等吃了一路苦的范霄霄抵达西南舅父家的时候,从徽州寄出的书信已经在舅父家放了半个月了。
乍然听到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冲着自己喊舅母,范霄霄的舅母差点没激动得昏过去。
因自小就崇拜身为武将的舅父,范霄霄幼时每年都会前往舅父家长住,与舅父舅母的关系一向亲近。
据范霄霄所说,她自能跑会跳开始便已跟着舅父习武强身,在十三岁的时候甚至混进过霍家军的军营,还能和霍槐杨小将军打得不分上下。
那时的范霄霄,可谓是肆意快活得不像话。
但那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范家舅父有意为范霄霄和霍槐杨霍小将军做媒。察觉出来之后,范霄霄被吓得躲进了江湖教派久宗山敛霄阁中拜了师以寻求新的庇护。
霍槐杨也无奈,本来郎无情妹无意只是打打闹闹的好友关系,却因为范家舅父的一个打算给搅得两边有些尴尬。
好在范家舅父及时醒悟,去信给敛霄阁的老阁主说明原委让其劝范霄霄下山。谁曾想,范霄霄那时反倒咂摸出了江湖教派的有意思之处,一封信将舅父那边稳住了之后就一直待在久宗山了。
入门之后,范霄霄常会跟着同门外出历练,近年更是频繁。
章纠白时常能收到范霄霄从四处给她送的信,虽没有经常见到人,但对范霄霄的动向却十分清楚。
她知道范霄霄在十七岁时回徽州看望过幼弟,也知道范霄霄在那一年逃了个定亲礼。
也不知这姑娘是怎么逃的,竟就遇上了杨径杨会泽。
据说杨径的家境不太好,双亲早亡,自小被族人扔进了寺庙由僧人养了几年,后来是杨家舅父闻之不忍,才将人接到了身边照养。之后数年,杨径就一直寄居在舅父家中。
据说杨径性子孤僻,不爱与人说话,但介于他读书十分用功头脑也聪明,其舅父便省吃俭用供他读书,也一心盼着他考取功名。
这人也不负所望,即便去学堂去得比同龄人晚些比不得那些年幼成名的,但如今二十有三,已成了一名举子。
他是去年秋过的解试,今年春便入京来参加礼部的省试。
在范霄霄眼里,杨径什么都好,就是脑子里对于情之一事始终开不了窍,始终看不到她范霄霄的好,更是迟迟没有接受她那明目张胆的示好。
这些事情章纠白都是从范霄霄给她写的信中陆续得知的,眼下看范霄霄这副狼狈样子就猜着准是又在那杨径身上撞了硬钉子。
趁着茶壶里的茶还没凉,章纠白赶紧又给范霄霄倒了杯茶:“所以……这回又是怎么了?是他赶你走了还是对你说不要再缠着他了?”
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话也不是没有听过。
范霄霄抽泣了一声,捧着杯子嗫嚅:“这俩不是一回事吗。”
“哦不是,”章纠白重新组织了下语言,“是他主动赶你走了,还是你受不了他对你的冷落决定要离开他了?”
这回范霄霄有很长时间都没说话,直到章纠白提醒了一句“再捧下去手里的茶都凉了”,范霄霄才抬起眼来。
“是……”范霄霄眼一闭,“他心里有人了。”
“心里有人了?”章纠白有些意外,“你陪在他身边嘘寒问暖两年他都没多看你一眼,怎么突然就有人了?”
“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有一点我很确定,那就是他是真心喜欢那个女子。”范霄霄苦笑,“你不知道他跟那女子在一起的时候笑得多开心。那样的笑容,他从未在我面前展露过。”
“除了笑容,他还有什么异常举动么?”章纠白问,“他亲口跟你说过他喜欢那个姑娘了?”
“难道非得等到他将这句话说出来我才能死心么?我范霄霄也是个要脸面的,他不说我也能看出来他什么意思。既如此,我成全他们便是。”
她还怪热心肠的。
章纠白:“人家没言明什么你就退出,你就不怕将来想起这事后悔?”
这句话好像扎到了范霄霄的痛处,她垂着眼没回答。
就这样默默退出,甘心吗?定然是不甘心的。可除了这么做,她还能如何呢?
“给我打起精神来啊范霄霄。”章纠白咬牙,“当初那个气势十足地说要将杨径收作未来夫君的范女侠哪去了?”
范霄霄曾经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不过,话都是在信里说的。
信是写给章纠白的,所以章纠白记得再清楚不过。
时间间隔也不久,就是去年的事情。
去年,范霄霄在写给她的一封信里说:姑奶奶我要成亲了!在请柬送达之前请给我先备好大大的贺礼!别问具体日子,姑奶奶我也还不晓得,等姑奶奶先将未来夫君收进手心,其余诸事自会另行知会你!
信尾依循旧例只落了个不得了的单款——三弃山斩冬堂横塘阁阁主章女侠的知心好友久宗山敛霄阁飞刀堂堂主范女侠。
名号响亮得很,也花哨得很,但二人都晓得,所谓的斩冬堂只是三弃山上章纠白所住的那个小院子,横塘阁也只是章纠白房门上方悬的小牌匾名,是她自己提的字。
而所谓的敛霄阁飞刀堂也只是久宗山里一个只有三个人的小分堂,那个堂主的头衔还是范霄霄闲来自封的,其余两位同门甚至都不晓得有这么回事。
一封信看得当时的她喷出了刚吃进嘴里的枣泥糕,碎糕点子飞到了周荃珝正写到一半的字上,惹得周荃珝斜着眼睛看了她许久。
自那以后,她陆续又收到过好几封范霄霄的书信。一直以来,她看到听到的都只是范霄霄单方面的态度和言论。杨径那头,始终是态度模糊的。
在得知范霄霄随杨径入京的消息之前,她本以为范霄霄会就此作罢,但怎么也没想到这姑娘竟追人追到了盛京城来。
更没想到,向来洒脱的范霄霄会因为这么一个男子伤心成这样。
“若不想自己后悔,就去找他说个清楚。”
章纠白的视线落在面前的茶水上,“你记住,你什么也没做错,只是遇到了一个不合适的人而已。便是要走也得亲口将话同他说明白再走。反正你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最坏的结果已然料到,似乎确实没什么好怕的了。
范霄霄沉默半晌,忽然很是感慨。
“你说这人也真是奇怪,我明明什么人也不是,可我看到他与别的人好,我怎么就这么难受呢。”
“他待那姑娘与我不同,他会与那姑娘一道走在大街上,他会对着那姑娘笑,还会给那姑娘买她喜欢的小玩意儿,还会站在原地等那姑娘走远了再走。”
“你知道么,有一刻那女子拉了一下他的手他都没有甩开……可我与他相识快两年了,我的衣角一次也没能挨近过他的衣角。”
“好几次,我无意间碰到他的衣袖,他都像避开洪水猛兽一样甩开衣袖离我远一些,根本不允许我靠近他……”
前日撞见的画面似乎近在眼前,范霄霄哽咽着喃喃:“那女子长得白净,说话温温柔柔细声细气,好似声音就是这么大点了似的……这样的人,与我的确大不相同。”
面前的空茶盏被添上了新茶水,范霄霄端着茶盏将茶一饮而尽。
明明茶还是热的,味道也有回甘,但范霄霄却喝了满嘴的苦涩:“其实我知道他对我无意,可我还是会不甘心。”
“一直以来我都在告诉自己,或许明日再见面时他就会喜欢我了,所以我一直不肯放弃,就这么一日又一日地等着,直到今日。”
“说到底,终究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虽然结果已经很明显,但你说得对,我确实该找他把话说清楚,也算是给自己这两年一个交代了。”
“舅父曾说戍边将领在面对困境之时也会难过也会害怕,但绝不会落荒而逃。他说落荒而逃乃为耻,此等不忠不义之徒不配存世。”
深吸了一口气,范霄对章纠白露出一个笑脸,“多谢你,没让我变成一个不配存世的逃兵。”
这话说得过于严重了。章纠白刚想反驳两句,结果话还没出口房门就被人叩响了。
“东家,您在里边吗?”门外传来客栈伙计六宝的声音,“有位公子来客栈找东家,说是有话要对东家说。”
“是个什么样的公子?”
“二十来岁,穿一身半旧青衫,头戴儒巾,浓眉,长得尚算清秀,就是总冷着脸,看着有些不好亲近……”
六宝话还没说完,面前的门忽然开了。茜色人影在眼前一晃而过,眨眼的功夫人已经到了楼下。
能让范霄霄这么着急下楼,来人想必就是传说中的杨径了。视线从门口收回来,章纠白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在屋子里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还不见范霄霄回转章纠白便起了身,走出从客栈的时候天色明显转暗沉了。
章纠白站在客栈门口四下看了一眼,没看到范霄霄,只看到街巷里行人脚步匆忙。脚步如常的行人手中有伞,若是再飘雪,只要将手中的伞一打便可独得一份逍遥天地。
待雪落下的时候,也不知范霄霄是伞外人,还是伞下人。
后退一步走回客栈,章纠白抬起手冲跑堂的伙计招了招。
“六宝,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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