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诚正靠着墙根打盹，日头晒得后背暖融融的，耳边是私塾里孩童的笑闹，混着风里飘来的瓜香。
他没瞧见，东街头那边，老乔不知何时已挺直了腰板，蒲扇从肚皮滑落。他慢悠悠撸起袖子，胳膊上盘虬的肌肉在日头下绷得发亮，像块浸了水的青石。他闷不吭声地踱向书摊。
书摊老板仍歪在竹椅上，蒲扇摇得有一搭没一搭，眼皮都没抬。
“你逗那小子玩，就为这？”老乔的声音不高，却像柴堆里爆出的火星，带着股压不住的火气。
竹椅上的人没应声，蒲扇摇得更缓了，扇面扫过书页，带起些微尘。
“我不管你说的什么狗屁大局，”老乔往前逼了半步，粗粝的手掌重重按在摊沿，“哪门子的局，要拿个半大孩子来磋磨？”
这话落定，名为岳正的书摊老板才缓缓掀开眼皮。那双总眯着的眼里，没了往日的慵懒，浮起一层淡得像雾的悲戚。
“是啊，”他轻声重复，像问老乔，又像问自己，“什么样的大局，竟要一个小屁孩来扛？”
老乔听了，没再逼问，只弯腰捡起杨诚落在摊上的几枚铜板，攥在手心，转身就走。铜板硌着老茧，沉甸甸的。
岳正没看他，从怀里摸出那本杨诚惦记的书。指尖刚触到封面，他整个人便像融进了巷尾的阴影。一丝极淡的白光闪过，快得像错觉，风里只余下蒲扇落地的轻响。
私塾内，晋协正悬腕写着字，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坤”字。岳正凭空出现在窗边，晋协眼皮都没抬，只笔锋一顿，稳稳补全了最后一笔。
“来了。”晋协的声音和他写的字一样，温润平和，像早等了许久。
“这书，你替我交给他。”岳正将书递过去，指尖在封面上不易察觉地顿了顿，“有些道理他如今未必懂，你点拨两句便好。”
晋协接过书，指尖触到纸页的温度，抬眼时笑意温温：“岳大侠还是这般心细，这点小事，竟要亲自跑一趟。”
“心细？”岳正喉结滚了滚，声音沉了下去，“我若是真能心细半分，也不至于让那孩子的母亲……”后半句像被什么扼住，卡在喉咙里，散成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晋协没接话，只将狼毫轻轻搁在砚台上，墨汁在笔锋凝成一颗饱满的墨珠。静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拂过宣纸的风：“她若在，定不乐意看你这样。”
岳正垂眸，望着窗外出神。晋协已捧着书起身，走到门口时回头，望着他笑了笑：“岳正，你瞧那小子，倒有几分你当年的影子。”
岳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阳光正落在杨诚脸上，染金了他的睫毛。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眉眼间那股不服输的劲。脚下的泥土沾着草屑，裤脚还卷着没放下，却掩不住浑身绷着的那点意气，像株迎着光长的野草，倔得很，也亮得很。
他望着望着，嘴角几不可察地松了松，眼里那层化不开的雾，似也被这阳光蒸散了些。
杨诚正望着私塾的木窗出神，忽觉有人走近。抬眼时，晋先生已站在面前。他下意识从青石板上弹起身，背篓往腿边一拽，里头的西瓜闷闷撞了下竹篾。
“不必多礼。”晋先生笑意温和，手里捧着本书，“我来替人送样东西，听说你惦记这书有些日子了？”
杨诚的目光刚落在书页上，心就猛地一跳。正是书摊没找着的那本！书皮微卷，透着股旧纸特有的干涩味儿。他攥了攥衣角，刚要开口，晋先生却像看穿了他的心思：
“书摊的老板托我转交。”晋先生将书往前递了递，“君子不夺人所好，不过这书要给你，得换样东西。”
杨诚一愣：“换什么？”
晋先生没答话，只拂了拂长衫下摆，在他身旁的青石板坐下，指尖擦去石上的浮尘，拍了拍：“坐。”
杨诚依言坐下，背篓搁在两人中间，凉丝丝的气儿从篓缝里钻出来。晋先生这才慢悠悠开口，声音混着风里的嬉闹，轻得像落在水面的云影：
“就换你一个感受，同我说说。”
“感受？”
“嗯，”晋先生的目光投向院内喧闹，“待你读罢全书，再来告诉我，可好？”
杨诚虽不明所以，也点头答应，接过书。指腹摩挲着书皮粗糙的边角。
晋先生话头一转，像唠家常：“你爷爷身体怎么样？”
“啊？阿爷身体还算硬朗。”杨诚微怔，“先生认识我阿爷？”
晋先生嘴角弯了弯：“我认识他，他可未必认识我。”
少年没接话，目光垂落，盯着青石板缝里一株倔强的草芽。
“在私塾内，还有位女师，”晋先生目光投向院内，俊朗的脸上浮起一丝感慨，语气也沉缓下来，“教书比我更懂这些蒙童。”
杨诚看着他，手里那本书的分量似乎更沉了些。
“我教书，教的是人心如何往高处走。这当然很好，”他顿了顿，仿佛字字掂量，“只是与这烟火人间，还隔着一段路，就像那些书院，总爱建在山腰。”
晋协坐姿渐渐肃然，腰背绷得笔直，如学子面对大考落笔凝神。
“可是，想要学这样的道理，读这样的书。人们得先从山脚，走到山腰。”他声音低了些，像问自己，也像把话头抛给杨诚：“那些走不到的呢？”
“山脚下的书，就是这座私塾。需要有人去教，”晋协眼中落寞难掩，似是对自己不甚满意，“我所学非此，于此道，终究是门外汉。”
就在这时，他目光一凝。
一名素衣女子撞进他视线里。她在私塾院内，带着一群孩子玩闹，目光扫过角落，看见个缩着的影子，便俯身过去，三言两语把那孩子也牵进人群。最后一个不落。动作利落得像拂去案头一点灰。
这身影，像块石头投进沉水，搅散了晋协眼底那层灰。他绷紧的肩松了松，语气也温润了几分：
“不过还好，有她。”晋协望着那身影，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纹路，“周怀稚，本是南边莲塘的短工。我偶然路过，见她同那些短工的孩子处得极好，便请她来，照顾这些蒙童。”
他抬起手招了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院墙的喧闹：
“怀稚，晌午去买些西瓜，给孩子们解解暑。”
素衣女子闻声转头，看向窗外的晋协和杨诚，没说话，嘴角先扯开个笑，点了点头。随即转过身，对围拢的孩子们压着声儿说：
“中午有西瓜吃，开不开心？”
孩子们像一窝刚醒的小雀，叽叽喳喳点着头。周怀稚随手揉了揉一个孩子的脑袋顶，笑声沉厚：
“那要说什么呀？”
“要说，谢谢！”一个孩子抢着蹦出来。
“谢谢晋先生！”更多的声音跟着撞出来，脆生生地，越过街面。
晋协望着院里那团热闹，绷着的肩线彻底松了，连带着膝头的书也仿佛轻了些。语气也像晒透的棉布，软和下来：
“怀稚，比我更懂这山脚下的书。”
杨诚听得极认真，晋先生的话一字一句，仿佛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落在他心坎上。晋先生说完，缓缓起身，拂了拂长衫下摆沾上的微尘。
“这些，也等你读完整本书后，再和我说说，”晋先生的声音温润依旧，却比方才多了几分深意，“当然，这不算交换。”
目送晋先生的身影融入私塾院内的光影喧闹，杨诚仍站在原地。
晋先生的话语在脑中盘旋，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他不自觉地又望向院内，目光追随着那道素色的身影。周怀稚正弯腰和一个孩子说着什么，侧脸映着阳光，动作间有种说不出的利落与熨帖。
半晌，杨诚终于动了。
他默默将背篓的带子在肩上紧了紧，那本用“感受”换来的书被他小心地揣进怀里，紧贴着心跳的位置。
西瓜在背篓里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他转过身，沿着来时青石板铺就的巷弄，一步一步，朝着师派村的方向走去。
阳光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石墙上。少年单薄的肩背挺得笔直，怀揣着那本旧书，脚下是归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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