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两旁的树木绿得层层叠叠。杨诚把双手枕在脑后,箩筐的带子勒在肩上,有些沉,但他并不在意。天上的云慢慢飘着,白白的一团团,衬着蓝蓝的天。可他没心思看云,满脑子都是晋先生说过的话,关于山脚和山腰,关于高处的道理和眼前的西瓜。
走了好一阵,村口的老槐树渐渐能看见了,接着是各家的屋檐,还有那口熟悉的井。井边的石板被磨得光滑,此时正透着一股凉气。
西瓜在肩上捂了一路,早已不像早晨那么清凉。杨诚没直接回家,转身走到井边,打上来一桶水。水花溅到脚上,凉丝丝的,让他心里那些乱糟糟的念头似乎也散开了一些。
他把西瓜放进井边的石槽里。瓜刚碰到水,就咕噜翻了个身。青皮上很快凝出一层细细的水珠,又顺着纹路滑下去。杨诚蹲在那儿看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戳了戳瓜,低声笑道:“等下切开,可别一肚子水汪汪的。”
指尖传来的凉意顺着胳膊往上爬,混着井边的微风,让他心里渐渐静了下来。就像这西瓜,浸在井水里才舒服;有些道理,大概也要在日子里慢慢沉淀,才能品出味道。
他站起身,裤脚湿了一小圈。远处传来爷爷的咳嗽声,还有竹椅摇晃的吱呀声。杨诚拎起空桶往家走,脚步比来时更稳了些。
老人坐在屋檐下,嘴里叼着烟杆,却没有点火。直到听见孙子的脚步声近了,他才把烟杆在膝上轻轻一磕,点起火,吸了一口。
烟慢慢从鼻孔飘出来,缠绕在檐角的蜘蛛网上。他的目光越过杨诚,落在院子角落的一棵柳树上。柳条轻轻摆动,在他眼里,却仿佛能看到叶脉间隐约流动的金色光丝。
老人闭了闭眼,喉咙动了动,像把一声叹息咽了回去,只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
杨诚走到门口,隔着薄薄的烟雾对爷爷说:“阿爷,西瓜带来了,路上不凉了,我把它浸在井水里了。”
老人点了点头。杨诚在不远处找了个凳子坐下。
日头渐渐毒了起来。少年说起在武陵港的见闻,还有那本书,和晋先生讲的“高处的道理”。老人的目光扫过书的封面,咂了咂烟嘴,缓缓说:“答应了人家,书就好好看。到时候,把心里最真的想法告诉那位先生就行。”
杨诚点点头,正要伸手翻书,爷爷却微微直起身,把烟杆放在石凳边上,像是随意地说:“灶上的蒸菜该好了,你去搅和一下,别糊了底。”
“哎。”少年应声,放下书,转身走向后厨。
门帘落下,老人的目光静静落在那本旧书上。他枯瘦的手指没动,只是烟杆尾端在石凳上极轻地碰了碰。
一缕带着泥土凉意的微风无声拂过,书页自己翻动起来,字句一行行掠过老人眼前。他眉头微微一动,书中有些字句深处,仿佛有光在流动,隐隐透着抗拒。他手指虚虚向下按了按,不是用力,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书页轻轻颤动,那些被无形力量改写的文字像受惊的小鱼,在纸上挣扎。墨迹晕开又凝住,终究没有消失。
老人眼里闪过一丝明了,又恢复了平静。烟杆再次轻点,风更柔了,托着书页翻到最后一页的空白处。老人眼中微光一闪,一道无形的意念如墨滴入水,在纸页末端凝成了一行新的字。
书页慢慢合上,一切恢复原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杨诚掀开后厨的门帘,蒸汽扑到他额头上结成小水珠。他探出头说:“阿爷,菜拌好了,再放就凉了。”
“晓得了。”老人应着,双手撑着石凳慢慢站起来。他抬手遮在眉骨上,望了望天。太阳已经偏西,云朵薄薄地飘在蓝天上。
“老天若有眼,”他喉咙动了动,声音因常年抽烟而沙哑,“就让这孩子多吃几口热饭。他爹娘这辈子……连顿安稳饭都没吃上……”
说到这里,他的手指在烟杆上用力一掐,竹刺扎进老茧也不觉得。停顿了一下,才又低声继续说,声音微微发颤:
“我这把年纪,怨也怨够了。只是这孩子……他总该得到点公道吧?”
话音落下,枝头的鸟不叫了,草里的虫鸣也停了。整座山仿佛突然安静下来,连风都绕着院子角落的野菊花悄悄溜走,不敢惊动什么。
老人望着山坳里那片突然静止的深绿,嘴角动了动,自嘲的笑了笑。他摇摇头,把烟杆往腰后一别,转身走向后厨。
日头正烈,把他微驼的背影长长地投在晒得发白的石板上。那背影和屋檐下的蜘蛛网、井台边的水痕、墙根处的青苔融在一起,像一幅被岁月反复涂抹的画。
竹帘被他用肩膀轻轻碰开,随着他走进屋里。飘出来的风带着饭菜的香味,也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旧时光的气息。
这时,山里的鸟才怯怯地又叫起来,像断了的弦被悄悄接上;虫鸣也跟着零星响起,草叶在微风中发出细细的声响。
那片刻的寂静,如同一个被阳光晒醒的短梦,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只有那棵柳树浑然不觉,细长的柳条依然自在摇曳,在这片刚刚恢复生机的天地间,划出从容的弧线。
......
距离师派村千里之外,云深不知处。
一条山脉如苍龙横卧九霄,脊背伏着株老桃树,枝桠舒展如鲲鹏展翅,满树桃花开得泼泼洒洒,风一过,粉瓣簌簌落下,像流霞倾洒,铺了整道山脊。
树下斜倚着一位女子,粉衣染了几片花瓣,宛若从花团深处初探身来。她长发随意披散,鬓角别着半开的桃花,香气混着山风漫开,竟比满树芳华更清澈。
她的容颜仿佛晨光雕琢,肌肤莹润似浸露暖玉,不见一丝瑕疵。眉如远山淡黛,鼻若雕玉生辉。唇瓣轻晕着自然红泽,恰似初绽粉樱。眼睫低垂,像沾露的蝶翼,偶尔轻颤,便投下细碎的光影。风过时,鬓发扫过颊侧,竟也不忍打扰这份浑然天成的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睫毛微动,缓缓掀开。雾光浮于眸底,随即清亮如洗。她望向师派村的方向,指尖抬起,虚虚一点,动作轻得仿佛拈起飘落的花瓣。
可那一点之间,万物寂籁。
忽然,师派村的天际炸开一点寒光!细若针芒,却紧跟着滚来一声低沉铮鸣,仿佛千钧铁石撞碎云端。声浪裹挟着洞穿金铁的锋锐之气,直透骨髓。
转瞬间,光敛声咽。粉衣女子指尖尚未收回,那道包裹村落的透明茧壁上,竟无声荡开一圈冰裂纹般的细痕,又瞬息弥合如初。
山风凝滞一瞬,桃树簌簌乱颤。满天花雨中,唯有她鬓角那半朵桃花,瓣尖悄然结了一层薄霜。
下一刻,一道白影破空而至,轻落桃树下。
白衣男子足尖踏着浮云,步履从容,仿佛从梦中闲步而来。他手中一杆乌黑长枪轻震不休,银灰枪缨无风自动,枪柄上一个“正”字刻痕泛着淡淡白光,似晨雾里被擦亮的月。
“你这枪,倒比你性子急。”女子笑了,声音轻懒,混着花香,如春水溢壶。
她仍斜倚树干不动,鬓发被风掀起,露出半张侧颜,比满树桃花还艳几分,却艳得冷澈,像山涧里映出来的一束春光。
男子眼尾微挑,语气带点自嘲:“你若早些见我百年,就知这枪随我,是被逼无奈。”
他缓步上前,两丈外站定。枪尖微颤,寒意如泉水悄然漫出,穿过空气涌向女子。她屈指一弹,一瓣桃花旋转着飞去,轻轻撞上枪尖,“噗”地一声碎作粉雾,可那点寒意却未减分毫,依旧直逼而来。
女子轻笑出声,像银铃滚入花海:“你还是这性子。”
“千里迢迢来我这,算哪门子‘有朋自远方来’?”她侧身坐直,随手拈起膝头落下的花瓣,指尖缓缓转着,懒洋洋地问。
白衣男子不答,只盯着她看。片刻后,喉结微动,低声开口:“这么无聊,有意思吗?”
女子不答,眼神掠向师派村的方向,眸光淡若止水:“他既问了,我便回了。”
男子沉默片刻,忽然转身,绕到桃树后。抬手扫开积在地上的落花,露出几只陶坛,坛口的布帛早被风剥烂。他随手扯开一坛,清冽酒香扑面而来,夹着桃花气,仿佛与山风合了一体。
他仰头灌了几口,酒液顺着下颌淌入衣襟,一半洒落在地,一半被风卷走,化作细雾散入花海。醉意慢慢爬上眼角,压在眉心的旧事像被捅破的堤坝,顺着酒气漫开来。
他索性往地上一躺。白衣铺展如云,银发散落花丛,整个人仿佛一幅被风吹开的水墨画,在醉意中缓缓晕染。朦胧间,眉峰终松,心中封存的那些画面,便一幅幅亮堂地浮了上来。
忽然,他大笑出声,声音撞上桃树枝桠,震得花瓣又簌簌落下,洒了他满身。
“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
笑声裹挟着酒意,惊得满山桃花簌簌纷飞,几只山雀扑棱棱掠过天际,连那句醉后的狂言也被一并卷上云霄。
醉眼朦胧间,往事如潮涌来,恍惚跌入一场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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