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细长的柳影斜覆井台,在冰凉的青石板上拖曳、拉长,最终漫过井沿,沉入幽暗的水面。杨诚背倚树干,姿势凝定如石,膝头摊开的书页,早已被晚风无声地翻过了数章。
......
书中少年侠客陈还,生于寻常巷陌。双亲早逝,世情风霜砺其筋骨,眸底沉淀着不合年岁的坚韧。那双洗得泛白的青布鞋,踏碎过荆棘丛生的险径,浸染过魔道妖人的污血,左腿一道狰狞新疤,正是前日搏杀魔枭,以伤换命的印记。佩剑名唤“青萍”,取浮萍之身,还天地青白之意。
指尖划过粗陋舆图,威君山轮廓渐显。据村民泣诉,山中盘踞魔头虎威君,烧杀劫掠,荼毒一方。前日惨遭屠戮的村落,血痕犹新,所有线索,皆指向此獠巢穴。
此行只为探明虚实。待筹谋周详,必将以雷霆之势,荡尽妖氛。念及此,陈还眼底寒芒乍现,鞘中青萍似有所感,发出低沉嗡鸣。那曾遭匪寇蹂躏的家园旧影,与眼前血案重叠,化作胸腔间一股灼热的恨意。
身影没入远山暮霭,步履沉稳,踏碎一地残阳。
月初上山头,皎洁如霜,泼洒林间。
青萍剑锋,兀自震颤。
陈还的手,亦在抖。
那双曾映照过山溪清泉、燃着嫉恶如仇的眼眸,此刻凝固着巨大的惊骇与茫然,死死钉在剑尖。殷红的血珠,正沿着冰冷的锋刃,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枯叶上。
血,源自顾羡。
顾羡?!
脑中轰然作响。眼前这张被月光勾勒、因痛楚而扭曲的脸,与记忆中那张离别时犹带稚气的笑靥,骤然重叠、撕扯。
“陈还,明日我便随娘亲远行,投奔远亲习武去啦!虽非我愿……可若真练成了本事,往后,再没人能欺侮你我!”
高出顾羡近两个头的少年俯下身,带着薄茧的掌心轻轻揉过他的发顶。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像拨开了记忆深处一层经年的霜雪。他望着眼前小小的顾羡,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的帘幕,落回某个同样凛冽的冬天。
那时他也是这般孤零零的影子,蜷在背风的墙角,单薄得像片枯叶。雪粒簌簌,渐渐压弯了眼睫,天地在眼前收窄成一道灰缝,意识如将熄的炭火,摇摇欲坠。不知混沌了多久,一丝暖意忽然渗入骨髓,混沌中,妇人拍哄的絮语与幼儿的啼哭缠绕着飘来,细若游丝,却烫穿了漫天风雪。
这份暖意淌过光阴的河床,细细密密漫进陈还的心间,涌上咽喉,终凝作唇间一句轻嘱。
“嗯,在外头……顾好自己。若遇险,莫强出头,等我。”
“哼!我可不是拖油瓶!我要护着你,护着娘!”
“晓得了。只是……你也需护好自己。”
记忆里,顾羡随手拾起路旁枯枝,胡乱比划几下,惊飞了栖息的雀鸟,也削断了几丛无辜的野草。
而此刻,月光下,顾羡肩头被青萍洞穿,无力地倚靠在虬曲的老树根上。破碎的衣衫下,伤口狰狞,血色在清冷的月色里显得格外刺目。
“陈还,我……”声音虚弱,带着血气。
“别说话!”陈还猛地回神,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俯身欲扶,却被顾羡抬手虚虚一挡。
“娘……被扣作人质了……”顾羡喘息,嘴角苦涩,“若非根骨尚可……虎威君想‘栽培’……你见的……早是黄土一抔……而非……这双染血的手……”
陈还喉结滚动,无言。他撕下衣摆,粗暴按向顾羡汩汩冒血的肩头。
“呃!”剧痛让顾羡身体猛颤,牙关死咬,冷汗如注。他死死盯着陈还,眼中挣扎正被冰冷的空洞吞噬。
“杀光了……就安静了……”他嘴唇无意识翕动,声音飘忽,“那些……虫子……嗡嗡……吵……血溅开……世界……清净了……嗬嗬……”怪笑挤出喉咙。
“噌——!”
剑鸣刺耳!
陈还左手压布,右手已本能闪电般搭上剑柄!青萍出鞘三寸!寒光直指顾羡咽喉!杀意如毒蛇昂首!
剑光骤停。
陈还瞳孔收缩,映着那张近在咫尺、剧痛扭曲却残留少年轮廓的脸!怪笑着,嘴角却像在哭。这面容冰水般浇熄杀意,只余刺骨冰寒与茫然。手指僵在剑柄。
陈还闭眼,再睁,眼底惊涛压成深潭。他松剑柄,青萍闷响归鞘。沾血的左手依旧死死按住伤口,仿佛要堵回那呓语。他拿起布条,沉默缠绕。一圈,又一圈,动作机械沉重,带着窒息的力道,手指冰冷苍白。
布条深陷皮肉,顾羡身体剧颤,涣散的瞳孔艰难聚焦,撞上陈还死寂冰冷的眼。
“我……”顾羡喉头腥甜,看着陈还毫无波动的脸和被血染红的布,恐慌尖锐袭来。他猛地摇头,甩开那呓语,声音嘶哑急促,带着绝望的偏执:“我不悔!陈还!再来一次……照样杀!杀光挡路的!才能护住我娘!……这世道……活下来……护住想护的……就是道理!”
陈还动作一滞,喉结滚动,终是未发一言。他沉默地撕下内衫衣摆,动作近乎粗暴地按向那汩汩冒血的伤口。粗粝的布帛触及皮肉,顾羡身体猛地一绷,却硬是咬紧牙关,未吭一声,只是那双眼睛,死死锁在陈还脸上,仿佛要穿透他眼底翻腾的惊涛骇浪。
布条缠绕,一圈,又一圈,勒紧皮肉。陈还的手指冰冷僵硬。
“那些村民……那些……孩子……”他声音干涩,像砂砾摩擦。
缠绕的动作,骤然停顿。空气凝固,只余下夜风穿过林梢的低啸,以及两人粗重交错的呼吸。
许久,陈还才缓缓收紧最后一个结,力道重得让顾羡闷哼一声。他抬起眼,目光如淬火的寒铁,直刺顾羡眼底:
“……和我们当年……一模一样。”
顾羡的身形猛地一僵,仿佛被那冰冷的话语抽去了脊骨,头颅缓缓垂下,阴影覆面。
陈还垂眸,青萍剑尖,血珠凝坠,悬而未落。天际流云翻涌,将最后一点月也彻底吞没,四野陷入一片粘稠的墨色。
死寂蔓延,唯余夜风呜咽穿林。
良久,层云撕开一道狭缝。一束惨白的月光,如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刺破黑暗,落在陈还脸上。那光,将他眉宇间凝固的、不容转圜的决绝,照得分毫毕现,这世间,唯有垂首的顾羡,得以窥见。
嗡——!
掌中青萍骤然剧震,剑鸣凄厉悠长,如孤鸿失侣,悲泣不止。剑身光华流转,似在苦苦哀求,又似做着最后的挽留。
然而,陈还眼底那片冻土般的决然,纹丝未动。剑鸣渐次低微,终至彻底哑然。青萍剑上那抹独有的、仿佛呼吸般的灵韵,随之寸寸消散,归于死寂。
他手腕一翻,青萍横于胸前。剑身黯淡,再无光华流转,只余下冰冷的金属躯壳,映着天上那线残月,也映着他自己模糊的倒影。
“陈还!你做什么?!”顾羡霍然抬头,目眦欲裂,嘶吼声撕裂了寂静。他全然不顾肩头伤口崩裂,鲜血狂涌,整个人如同受伤的野兽般扑出,染血的手掌不顾一切地抓向青萍剑刃!
锋刃割裂皮肉,深可见骨。滚烫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冰冷的剑脊,顺着凹槽蜿蜒流下,滴滴答答砸在枯叶上。可那剑,依旧死寂,灵性尽失,与路旁弃置的顽铁无异。
陈还眼底最后一丝波动彻底湮灭。他猛地发力,震开顾羡鲜血淋漓的手。同时,喉头一甜,一股逆血再也压制不住,“噗”地喷溅而出,在惨淡的月光下绽开刺目的红雾。
手腕随之狠狠一抖!
锵啷!
刺耳的金铁碎裂声骤然炸响!那柄曾伴他踏碎荆棘、涤荡妖氛的青萍,竟在他掌中寸寸崩裂!碎片如星四溅,带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寒芒,散落于冰冷潮湿的泥地。
陈还踉跄后退,颓然跌坐在地。唇边血迹蜿蜒,他也未去擦拭。月光勾勒着他惨白的侧脸,神情在光影交界处模糊难辨。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散落的剑骸,落在顾羡因剧痛和震惊而扭曲的脸上,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顾羡……我来晚了。”
......
最后一抹夕阳隐没山头,杨诚将一片柳叶轻夹书间作签,合上书页。拾级归家时,爷爷已歇在里屋,他轻掩大门,回房躺卧,望着天花板出神,思绪漫过书页里的江湖风霜。
倘若是自己,又如何抉择?
眼皮渐沉,意识朦胧间,一句轻语自唇边逸出,带着未散的暖意与笃定:
“我不会来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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