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云岛后,滕光便把笼子里的两个引路人消除记忆踹了出去。
耕烟独守月余,每日忧心如焚,见到岛主带着拾春和缀月归来,方才放心。只是见到缀月唇角溢血昏迷不醒,便又提心吊胆,着急忙慌将缀月安顿下来,诊脉配药熬汤喂服。好在滕光早在路上为对方治疗内伤,不至于让他有性命之危。
问起仇人之事,便听说褚德润伏诛,夜啼鸦一时不会来犯。饶是如此,耕烟也没有撤下警卫。
三人在竹屋守了半个时辰,等到缀月转醒时,皆松了一口气。
耕烟最先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不知该称呼什么。
云渚还是缀月……他是怎么想的?
还是让滕光抢了先机。
岛主说:“之后打算怎么办呢?留在云岛,抑或到别处去。”
隐姓埋名的理由已经不在了。
让落魄的名门之后来当一岛的侍从,似乎大材小用。
滕光的内心很纠结。
这不妨碍他说出的话语很冷酷。
拾春登时拽住了他的袖子。
耕烟也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岛主,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
看似选择,听起来倒与逐客令无异了。
难道缀月在岛主眼中已经失去价值了吗?
缀月自凄迷幻梦与昏沉意识中脱身,乍听到这样的话,也是恍惚。他曾以为报仇是痴人说梦,即便如此也要孤身赴火,未曾想过后来的事。
正如他未想过一入云岛,便再也割舍不下。
“我还能去哪儿呢?”
除了这云岛,还有哪儿是可以真正安身之处?可是……
“若岛主觉得缀月累赘了,我也……”
滕光立马止住他的话。
累赘——开什么玩笑?
“别多想。”
他只是希望缀月亲口说留下来,这样才不会时时觉得自己在强留人。
倘若缀月选择到别处去……他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放手。
看到缀月微微苍白的面容,更多的话他也只能放在心里。
“先休息吧。”他笑叹了一口气,“这几天慢慢养身体,以后的安排,以后再说。”
缀月被放了七天的假。重伤后的虚弱让他再度陷入昏睡,醒时已是一天之后。他隐约觉得忘却了什么,竹屋床褥太过温暖,意识再次回笼时,他才想起被遗落的阿七。
阿七去哪儿了?他没跟我们一起回来吗?
云岛或许收容不下他,那么他又去哪儿了呢?
他是在穷途路上帮我的人。
缀月勉力掐起一个传音咒,以为能请来岛主,唤来的却是半路抓住音符的耕烟。
岛主带着拾春远行了。
只得出这样的答案。
苦涩的汤药喝了一碗又一碗。
他安心不下,却被耕烟拦住,困在屋里。耕烟说:有什么事,也要等岛主回来,不要勉强自己。
他只好暂且罢休。坐在窗边发呆的时间却越来越多了。
耕烟对他的魂不守舍,也觉得异常奇怪。他起初以为,缀月只是未从报仇的经历中恢复过来,需要花费时间来打理心情,过不了多久便会恢复如常。
为此,耕烟每次送药时,也都小心翼翼,不敢多说,怕触及对方的伤心事。
可是等待的时日越久,缀月的心不在焉就越发严重。有时执卷坐在书桌前,也是无端地叹气,随后神游天外。
这让耕烟不禁疑惑:向来安稳沉着的缀月怎么也成了这副模样?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令海尘来访那天,缀月刚听到御剑台的拜帖传音,便迫不及待地出门去,全然不似重伤未愈之人。
那时缀月的眉眼含着的,似是久别重逢的欣喜。
耕烟这才明白,原来他的怅惘是为了令君。
令君何时得知缀月的过往,又何时参与这场行动?如今他们却成了共患难的伙伴。
缀月抓着令海尘,殷殷切切,似问了什么,眼里含着感念,或是担忧。令海尘也对他露出安慰的神色,说着只有他们能理解的东西。
耕烟黯然地躲在树荫下的秋千上,听不清他们的话语,只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他不晓得缀月的关心全为云岛外的某人,而令海尘来此也不独为缀月。
自将褚德润罪证交付师长,令海尘便马不停蹄赶来,一则向滕光告知事情进展,二则关心缀月伤势,三则……向心上人告罪。
听闻缀月问起褚羲,他才知道滕光未曾交代此事。直言相告之后,便劝慰起缀月,只希望缀月伤好之前不再冒险。
看在别有用心的耕烟眼里,倒是情意绵绵了。
耕烟远远地透过花树罅隙,偷窥着二人的相处,苦涩而多心。
仔细想想,令君怎么就不惜性命地要去帮缀月呢?纵容令君有仁者之心,能让他赴汤蹈火的,也还是对缀月的惺惺相惜、爱慕与珍视吧?
他们站在一起,便是日月同辉,自己这小小的草木,不过是日月照临之下、不停攀爬又触不到苍天的细蔓。
嫉妒仍如野草疯长。
连指尖的秋千藤都被掐出绿汁,在指甲的作弄下几乎断成两截,如今也只是被仙法维系着,摇摇欲裂。
若是真跌坐下去,只怕又要在令君面前出丑。
耕烟默不作声地斜眼偷觑,偶然间从二人说话的空隙里,撞见令海尘的眼神。隔着花树,朦朦胧胧,像是情人的遥望。
若那目光是对我就好了。
耕烟不免想。
就好像心有灵犀一般,自打目光交撞那一刻,令海尘就没有移开眼睛了。
这让耕烟心里浮起不好的预感,紧接着,连缀月也因疑惑而转首。
两两相觑。
耕烟渐渐面庞发烫,生生扭过了头,尴尬地起身,躲向药房去。
令海尘心慌起来,连忙告别缀月,便向耕烟追去。
留缀月在身后若有所思。
令海尘追到药房时,耕烟尚不及上锁,就这么被拦在了门前。
他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那一点红云更藏不住了,犹带几分被撞破的耻意。一个“令”字缠在舌尖,磕磕绊绊,好久才落了音,却是对方最不愿听到的“令公子”的称呼。
连语气都是隐忍而疏冷的。
他们如何从亲密无间的朋友变成最冷漠的陌路人?
令海尘被他的话语刺痛,却顾不得怨天尤人,当场弯身作揖,开门见山道:“那日海尘并非故意爽约,只是为仙门评比之事,被师长召唤,才不及一见。此后又牵身于缀月公子复仇之事,没能及时回来,如今大事已定,海尘特来告罪,望蒙……宽赦。”
他心里并无十足的底气,只是打定主意,倘若阿烟不肯原谅他,他也只好一次次来叩响这道门,以求相见。
耕烟却别过头,说不清是喜是恼。为令海尘那番明日拜会的话语,他的确是忧忧切切地盼了又盼,内心矛盾而纠结。等不到人时,他也只当令君冷静过后,对自己多番推拒心生不满,不愿再来。
原来这些都是多心。
令君的坦率也还似从前。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约定。”
耕烟有意让他不去介怀,说出口却像是不愿承诺。
令海尘理解他的顾虑,便更觉自身的卑劣与唐突。
阿烟……原本是滕修士的侍从。
我当着滕修士的面,对他诉说故情,已经让他十分为难;再纠缠不休,岂不更使他百口莫辩?
可恨我难能自持。
面对缀月公子时,我尚能坦然相待,只因我对他心怀坦荡,既无非分之想,也无不可告人之言谈举止。既然清清白白,便不必怕瓜田李下,引滕修士生疑。
可若是单独面对耕烟……便不得不使出十分的克制,时时忧惧举止失节。若不极力遮掩,只怕眉眼的真情流露,让旁观者看出端倪。
他只有一头热,切不可因此连累阿烟。
可他忍不住去探究:阿烟过得真的好吗?
不是不信任滕修士的人品,只是侍从之间的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阿烟究竟是走投无路而来,还是真心依从……
这对他实在重要。
“阿烟,从前我不知你在云岛,亦无缘相见。如今重逢真是惊喜,却不能和你畅叙故情。我明白你心怀顾虑……”
话说到这里,耕烟显而易见地心慌起来,急急地抓住发尾缠上手指,掩饰失态。
令海尘便当自己说中了,眼神黯淡了一瞬,接着道:“可是难道连朋友都做不成?”
滕修士虽然独占欲强盛,却也不专断地杜绝他和阿烟的一切往来。只要把这一点和阿烟讲清楚,克制自己不要越界,他们仍能够不时相会吧……
哪怕阿烟一生都不会明白我的感情。
我、我只想看着他好……
耕烟却不能想“只是朋友”。
他不能站在令君身边,看他与别人恩恩爱爱。可是又没有自白的底气。
他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倘若那时没有误入歧途,而是堂堂正正地加入某个宗门,哪怕只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他也有勇气追逐令君的影子。
他会与令君更早地遇见,有若百年的时候去占尽先机,用爱恋的错觉去诱骗对方……倘若他真的能做到。
至少不会输给缀月、输得那么明显。
耕烟咬咬唇:“令公子当我是朋友,我却未必……我们之间,已经相隔太远了。”
阿烟已变得太多,不再是你记忆中的模样。而你也……心有所属了不是吗?
令海尘想当然地以为,是岁月尘封了那段鲜活的记忆,在他与阿烟之间横隔了壁障。他不曾理解耕烟真实的忧虑,眼中所见似与年少时别无二致,只是情人出落得更加高挑美丽,眼角眉尖的幽情,让他的心悸更难抑制。
他重新解读了耕烟的话,猛地懊恼,又似歆获一线洞天,有了些许头绪。
是了,他们毕竟分别了那么长的岁月,许多记忆都变得模糊。自己一腔热血难凉,怎能期待对方也雪融冰消。
他当真是唐突,忘记了人情的礼节,在阿烟面前闹了笑话。
“海尘明白了。”令海尘惆怅一笑,慢慢地半退了一步,不再紧逼。
耕烟惶然地抬起头,真觉得令海尘要就此离去,不免追逐对方的背影。
却见对方立在门前,脸上有几分无奈之色。
“是我太心急了,没有考虑你的感受。分别的日子好像还在昨天,就算隔着几百年的漫长岁月,我也不能忘记。可是在你心里……或许已经渺小得难以回忆了。”
令海尘的语气中有种淡淡的哀伤,让耕烟的心也颤动起来。耕烟想说自己也从未忘怀,又觉话语太过滚烫,难以出口。
千言万语都化在了眼神中,脉脉而不能发。
令海尘不敢往歪处想,一心道:“既然如此,倒不妨暂且忘却那段过往……重新相识。我不愿难为你,也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不要将我拒之门外,好吗?”
令君情意诚挚,耕烟再不好拒绝了,只得松口。便退到药房里,默默地坐下研药。
这时才想起被丢下的缀月,耕烟不由懊恼,虽不怕对方越过门禁,却生恐对方没有好好休息,白费了这几天的将养。
令海尘都注视仍似烧在身上,耕烟真怕这样下去再生出妄想,答应的事又难出尔反尔。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耕烟脸也不会,心绪复杂道:“令公子,请帮我看看缀月在不在屋吧。”
令海尘甘心扮演起跑腿的角色,继打探缀月下落之后,又承担了送药的职责。有事可做,到底比干坐着一言不发好,这些杂事经过耕烟之手,也变得甘之如饴了。
一来二去,两人间的氛围倒也稍缓。只惜天色将晚,令海尘不能长留于此,只好趁夜幕人静之前,告别这寂寥空旷的岛屿。
令耕烟意想不到的是,此后一连几日,都能在云岛发现令海尘的身影。他大抵是为探望缀月而来,只是在见到自己时,会招一招手,然后自然地走过来。
耕烟不知他与缀月会说些什么,他们言笑晏晏的样子,当真熟稔;分手作别时,也颇有默契。
让他送药,倒是给他做了嫁衣。可恨自己心里有鬼,亦不敢亲自见缀月。如今缀月气色已好,自己也不必太过担心。
这样纵容着令君来到我面前,倒像是从缀月身边抢了令君一样。倘若我早些时日,遂了令君重温故谊的旧梦,是不是令君也便没有这些执念了。不,那时令君自然要被我吓怕了,他竟被同窗好友卑鄙地恋慕!
缀月千不该万不该,把令君推过来。缀月毫不知自身的心意吗?抑或不曾对我设防?
你们自然是般配的。可我、我就不会生坏心吗?
等到缀月翻飞的剑影再次出没于竹林,甚至伴着碧莹低调的应和时,耕烟便不再研药了。
真正乱的分明是自己的心,可是、可是我又不忍再推开他,只盼他多留一会儿才好。长久下去,还不知要怎么样了。唉,耕烟啊耕烟,你当初就不该答应他来的……
这半日好像过得格外漫长。平时自己可没有这样慢吞吞,不知跟在身后的令君可曾劳累?
令君将来也是要做一岛之主的人,亲身来做这等事,怕是屈才……
想着,耕烟便顿住步子,停在田边一树墩旁。欲招呼令海尘坐下,又觉得这树墩着实小,勉强才能容下两人。
令君断不肯独坐的,可他们又不能像求学时那般,挨蹭在一起。
寻思间,令海尘已自袖中抽出白帕,弯身将其铺开在树墩上,殷切道:“阿烟累了?快坐一坐吧。”
耕烟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一身,再看令海尘手里千斤重的篮子,实在觉得不对。
索性拉过篮子,放在地上。两手按着令海尘的肩,推他坐到树墩上;自己则倚在果树边,默默地看着对方。
令海尘坐立不安。
我又殷勤太过,打扰到他了吗?
我明知道阿烟每天要做那么多的活计,明明只是想帮他,却始终放不下暗中亲近的心,才会让阿烟不自在。
“阿烟,对不起。”
如果你真的觉得我是负担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耕烟却暗自不忿:你道什么歉,这样我不是更愧疚吗?
明明是我擅自回避你,才会造成现在这样,为我那卑劣的恋心……不该打扰你的是我,你却偏偏恋旧,要与我续前缘。
你怎知我的心意与你的截然不同?倘若为此,让你和将来的道侣心生嫌隙,你只怕会怨恨我。
“是耕烟考虑不周,令公子不必自责。”耕烟低头捻着自己的衣带,看着果篮的份量,觉得今日的事又要做不完了。
倘若、倘若日后缀月追随令君而去,离开了云岛,他的位置又由谁填补呢?就算他亲口说过不会离开……此一时,彼一时。
将来我在云岛熟悉的人,就只有拾春了吧。
令海尘一时没有说话,过来好半会儿,似是鼓起勇气,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会来到云岛?”
是真心投靠,抑或走投无路?我想问个明白。
这看似是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却也难免牵扯到耕烟心中隐痛。他不怕揭露那段被欺辱的日子,可是他怕被问起缘由。他是因为合欢宗教子的身份,才备受嘲笑;接近他的人,无不为了色心。
如果那时他知道外人眼中的合欢宗子,是这样低贱的形象……离开师门后,他还会毫不设防地表露身份吗?
他是气不过外人的诋毁,才惹上无数祸事,被群起而攻,沦落到孤身无援的境地。那时候向他伸出手的,只有冷面无情的滕修士。
滕修士从不深究他的过去,这是他愿意留下的原因。哪怕云岛穷得连屋子都要共用,哪怕他不得不为维持灵力起早贪黑。只有他用自己的手创造出生存的价值时,他才会感知到自身的意义。
即使他从来不敢承认,他也一直在努力地追逐着,那道年少岁月里,令君留下的、不曾暗淡的光。
可是,他要如何与令君说呢?他是被迫来到云岛的吗?他是真心向往的吗?云岛的岁月艰苦,可是心里藏着理想,便不觉得有什么。
所以、所以,便不要再诉苦了吧。告诉令君——
“我是为了追随心中的人,才留在这里的。”即使他寸步未动,也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很远、很远。乃至真正重逢时,仍觉得不可思议。
令海尘以局外人的身份,读懂了耕烟话语中的情意。耕烟平日看着他时,他总是不明白的。如今真心话停在耳畔,哪怕被那样含羞带怯的目光注视着,令海尘也只能看到其中深藏的坚忍。
阿烟对滕修士的爱,已如此之深?
令海尘久久未说话,让耕烟的情也渐渐冷却下来。耕烟本没有什么期待,只是把决心倾诉出来而已。不管令君理解成什么样子,也不妨碍他心中所想。
耕烟悄悄丢下指尖的衣带,弯腰打算提起篮子。
令海尘才似回神,连忙起身。这时御剑台的磬音响起,他们便不约而同地回过了头。
原是滕光带着拾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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