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春从滕光处得知,耕烟公子因为艳青画册再度回避疏远令海尘,当夜又敲响了暖幽居的门。
他知道滕光只是想要拉近和岛上人的关系,才会送出那本艳青画册,就像七夕之时特意在云岛上凿出河流那样。但是耕烟公子有心结,所以才不能坦然面对这一切,而令公子对此却一无所知。
耕烟公子和令公子的过去,究竟是什么样子?
拾春自然而然地爬到寝室温暖的床褥上,无意间看到床头的柜上,那本被咒术锁着的无字函盒。
“耕烟公子,不打算看吗?”
耕烟拉上屋帘,回身时听到拾春的话,抿唇纠结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
白日说那样的话,一定把令君吓到了。令君是为了我才不惜冒犯岛主,而滕修士大抵也是出于好意……
倘若那时没有打开就好了。
倘若没有对岛主说想要画册,倘若当初没有误入歧途……
“今天没有心情。”
耕烟再次给函盒上了一道锁,藏在带门的柜子里。
拾春注意到,就连原本零散地堆在各处的小册子,也都消失得不见踪迹了。
“是为了令公子?”拾春试探地问,“令公子会在意这些吗?”
耕烟滞了一下,摇摇头,“我不知道。”可是即便不在意,也一定不会以此为喜。
儿时的玩伴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人,任谁都会觉得陌生奇怪吧。
拾春并不晓得耕烟心结真正所在,沉吟了一会儿,问起了心中的话:
“从前的公子和令公子,究竟是什么样的?”
这样的话触动了耕烟的回忆。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走过来,靠着床边慢慢坐下。
他轻轻开口,似是伤怀。
“我与令君初遇时,不过十三四岁……”
云游道人会从各个村落挖掘有根骨的孩子,将他们带到道院去教学,耕烟和令海尘刚好在同一个道院。
那时他们还不太相熟。令海尘是奋发向上的好弟子,初入道院时就得了师长的喜欢,功业日进。纵然他没有刻意标榜自己,但在耕烟看来,这种程度的张扬已是不可思议了。
为何令君初来便立于高台之上?耕烟对此无暇细思。他自觉与中心无缘,又不愿做盲目的追捧者,只是把自己隔绝在众人之外,却又随波逐流,以免惹出事端。
他就像一株默默生长的小草,在远离沃土的贫地上,偷偷地收集着阳光雨露,并不想成为参天大树,亦无意碍谁的足。
即便如此,心里仍然有一角盼望着:再长高一些吧。
躲开狂风与虫灾,成为一株修叶完好的、没有催折的小草。
他柔软的心中滋养着一条向阳的道,那时却隐忍而不敢发。他眼看着同窗戏谑着、笑闹着,将尊师重道者视作阿谀奉承的小人,将悬如明月者贬作逐天倒影。
仿佛高台之上尽是傀儡,高台之下一皆蝼蚁。
便愈发将心迹埋藏,沉默如湖底的磐石。
他本以为这一生无论得道与否,都会如此隐忍。唯独没有料到的是,把握错的一次风向,让他将舵使向令君。
彼时两座道院岛屿临近,一家常以另一家为标杆,每每举例,以告诫子弟,以美好品德约束自己。许多弟子虽不以为意,碍于师命,也会装装样子。
那日耕烟照例在院里扫秋叶,进来两个同门,不由分说地把吃完点心的油纸扔在清扫好的地面上,这便引来了耕烟的侧目。
笑嘻嘻的同门并不领会他的注视,说着下流的坏话,一边往教室走去,仿佛只是做了一件不经意的小事。
可是,若被先生看见,便要挨罚的。
耕烟叫住他们:“捡起来。”他低低地开口,没有得到反应,便鼓起勇气大声重复,“捡起来。东西不能扔在这里。否则,先生看到了……”
先生会发现。这是他一贯的潜台词。
他总是能以此来蒙混过关,把责任推到先生身上,便不会暴露自己的义愤。
可是这次同门却扭过头来嗤笑:“先生怎么了?这种老掉牙的规矩……说什么要和隔壁道院的子弟看齐,我们今天可是特意过去看了,他们才没有好到哪儿去了?”
另一人也嬉笑道:“是呀是呀,还拿这个来要求我们?等先生来了,我还想问问他呢,人家都不守规矩,怎么要我们守?哈哈哈。”
肆无忌惮的笑声几乎将耕烟打回泥地里。
挡箭牌失效了。
他甚至没有想过以自己的名义说些什么,在那些人的眼里——这是可耻的。
轻松放肆的脚步在课室的门前顿住。
最讨厌的人出现在眼前,两个同门皆眉头一皱。
令海尘手里捏着竹简,听到两人说的话,当场给他们各自一个爆栗。
“规矩就是规矩,你们管别人的?地是人家扫的,就算是为了耕烟,你们也不该乱丢。”令海尘指着地面,“捡起来。”
两位同门捂头略怒:“你要打架吗?”
令海尘将书简在手中旋了一圈:“你们不敢?”
那两人愤恨地扁起了嘴。论修行……好像确实打不过!
“捡起来就捡起来!”
两人恶狠狠道,随即回身捡起地上的油纸,不爽地扔进了课室门前的小桶里。
那时的耕烟才知道,原来众星拱月般耀眼的令君,也记得自己的名字。
呵斥完同门的令海尘并没有转身而去,而是朝着耕烟笑了一下,跳下台阶,从耕烟手中接过扫帚,替他把落叶拢起。
耕烟想说,这是我的事,你不必帮我的。
何况,站在令海尘的身边,是一件过于张扬的事。
可是令海尘却对他示好:“每次你在这里时,院子都被扫得好干净。”好像就这么轻易地将耕烟纳入了自己的圈子。
这对耕烟来说,依旧是件莫名其妙的事,就像令海尘莫名其妙地站在了人群中间,被众人瞩目。
然而这件看似萍水相逢的偶然小事,却将他们的相遇延续了下去。
回寝的时候,令海尘叫上了耕烟。明明他们并不住在同一层,令海尘也乐于挽住耕烟的手,与他一路同行,直到在云梯前道别。后来,连吃饭也要坐在对面,修习之暇,更是无话不谈。
耕烟并没有太多的意见。初时的惶恐已随时间消逝,连众人怪异的目光都在余光中淡退,他沉默地接受着令君的善意,渐渐成为了所谓令君的“跟班”,哪怕实际他才是被动的一方。
他仍然有事情不明白,难得在一次郊游的夜晚,趁着月色未明,心觉与令君稍稍熟稔时,问出了口:“那时为什么要帮我?”
彼时野茵如梦,令海尘仰头望天,只觉幽夜静谧,神思清远。恰闻耕烟之言,虽有几分怔愣,却是毫无疑虑:“因为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
“可是……连先生后来也没说什么。”
面对另一家道院的狼狈景象,似乎连先生都哑口无言了。好像同门的托辞,也并非全无道理。
如果连所谓的“榜样”都分崩析理,还有什么能让我们追逐?
令海尘对这番话不以为意,坚定地笑道:“不管先生怎么说,都是一样的。因为我们认同先生的道理,才会听他的话。我们愿意做,只是因为我们想做。就算别的道院也一团糟,又怎么样?
“既然驱动我们进步的是内心的律令,我们又为什么要为别人的落后而抛却自身的优秀?”
令海尘的话语被凉风吹至耕烟耳畔,使他恍惚片刻,倏然觉悟。
他总算明白令君的光芒出自何方。
原来那些所谓的“榜样”都是假象,令君才是一道不灭的太阳。
十六岁的耕烟道学有所长进,渐渐名列前茅,在道院里有机会与令海尘比肩。不过他自己知道,他和令君的差距甚远,位次并不能表明什么。
宗合下达了选拔通知,令海尘被寄予厚望,得到道院唯一一个推荐名额。师长都希望他能冲一冲圣元宗,但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参选前的令海尘意气风发,到哪里都免不了被问候,耕烟走在他身边,也感到无形的压力。
“你若进了宗合,我们就没机会在一起了吧?”
“不会的。”令海尘牵住耕烟的手,“就算去了不同的门派,我们也可以常常见面。各宗门的子弟可以互相交流。你想见我了,我就去找你。”不过,或许是我想见你的时候更多,那时你不要嫌弃我才好。
耕烟并不把这话看作保证,但也不曾怀疑令海尘的心意。
只是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也能去宗合就好了。
令海尘为准备选拔埋头苦修的时候,耕烟独坐在他的小居室里,试图凝神聚气。可惜,他的灵根不似令君那般周正,总让他心有旁骛。
他本也可以像令君那样,专注修行……倘若未曾被**所扰。若不是那夜在令君身旁,于梦回时泄了身,他或许也不会察觉自己的情意。
年少的友谊何时变了质?
如今令君又在这样的关头,耕烟也不能拿这事来扰对方的心,只好暂且藏起来。耕烟还想,倘若令君选拔回来,我便向他倾诉……他没准能接受我。
最大的念头还是:若一起去宗合,该多好?
令海尘临行前,特意找耕烟讨了一个拥抱,问他:“阿烟,你说我能被选中吗?”
耕烟丝毫不疑:“你想做到,就一定能做到。我相信你,阿尘。”
闻言,令海尘双眼熠熠。他似是有话要说,又羞涩得难以启齿。
耕烟猜他心里藏着豪言壮语,只怕夸下海口,无法兑现。便不免笑了笑:“还要说什么?”
大概被这话鼓舞了,令海尘握住了耕烟的手。
“阿烟,倘若我对你,对你……”
耕烟静静地注目,并无它想。含蓄的心意隐藏在杨柳微风中,谁都没有觉察这一分微妙的春色。
令海尘终于只说:“等我回来。”
等待令海尘的日子里,耕烟翻烂了三本小黄书。在道院里这是稀罕物,更何况其中讲的是男男之事,更不易得了。
每每想到令君,他都忍不住从蒲团上歪倒,将默念到一半的心法口诀再次作废,洒在床面上化为狼藉。
事后,他不免捂住眼睛想:想要追赶上令君,怕是此生无望。
机缘巧合,他的根骨被合欢宗下界来的仙子看中。仙子说他:是个修合欢道的好苗子。
耕烟得到了一次进入宗合的机会。彼时,他尚不明白进入合欢宗意味着什么,只是问:思欲之人,也可以修你们的道吗?
仙子抚摸他的头,笑得意味深长:大道生育天地,怎会容不下思欲之人?
只要走合欢道,便能和宗合的人,站在同一个起点上。
耕烟被彻底地诱惑了。
他想,这样我就能继续站在令君身边了。
在合欢宗的日子里,耕烟把小黄书上的许多玩意都试了个遍。彼时的耕烟于情事上,尚不知廉耻二字,将各类法器用得得心应手,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教子。
起初他只是在同届生中传授心法,讲解法器之用,后来地位渐长,便承担起扶持后辈的责任。
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似乎总是急躁,常常耐不住心性,以致功亏一篑。耕烟便想方设法地引导他们,并不吝惜灵力或软语。
那些挣扎在**边上的人,又怎么不像被钉在笼中的鸟儿?当他们看破笼子和铁链都不过是幻影时,便能飞向天空了吧?
漫长的独自修行是双修前的必经之路。人必须掌控自身才能利用他,这是修行的意义。
在合欢教子的双修择侣前,已有无数后辈向耕烟递出了花枝。
请你当我的引导者,即使我只是你众多依恋者中的一个。
看着这些热情的花枝,耕烟的心再次陷入了泥泞。
每一个合欢道子,都必须迈过双修的门槛,才能够正式出师。如今,他的择侣期也快到了。
师长有意让他在资质优异的前辈中选择教侣,明里暗里,几次催促。弟子的修行至关重要,他们亦期待耕烟早日进入那众妙之门。
耕烟的心却踌躇而隐忍。
一入欢门深似海。
可是,他为令君而来,怎能中途易辙,舍令君而去?
请求退出师门的时候,师长都很惊讶;得知是为教侣之事,便更不可思议了。
我们为你挑选的人,不够英俊秀美、强大体贴吗?为何却成了你退缩的理由?
还是说……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受人欺负了?
耕烟切切地反驳,神色哀愁,却笃定。
这些年一直是你们收留我,给我继续修习的机会,我也过得很自在。可是我没有办法继续下去,因为我忘不了一个人……
我无法自控地想起他,每个梦里都为他倾倒,有关他的只言片语都能让我神魂牵萦,为此心里容不下一丝一毫他人的影子。
我无法克制,并甘于接受。正因如此,才无法走上师长提供的道路。
如果不能双修就无法毕业,那么就让我在此退出吧。
就当我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不肖子弟。
合欢宗最后并没有剔除耕烟的学籍,只是在他的仙册上记了一笔“游学”,并将他这次出游看作修行,祝愿他:早日追到合心意的道侣。
那时谁能想到,提前出宗的教子,面对的是一片虎狼之地?
没有人承认合欢宗的宗合身份,而从耕烟口中听到“玉竹公子”之称的路人,也无一例外地爆发大笑。
“哪来的淫教小娃,竟色胆包天,要挑玉竹公子为侣?”
“玉竹公子可看不上你们这种下流的修行,我看倒不如找我……”
争执由此而生。
耕烟一日之内胖揍了四十多个口出狂言之人,不可避免地激起群愤,落难而逃。自那以后,再不愿提起合欢宗与令海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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