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耕烟勉力使自己恪守礼数,鲜少越过雷池,倒让令海尘感到些许异样。
莫非那日真的只是互诉痴情后的失态?
令海尘并不因此介怀,只欣喜于阿烟日渐坦诚的态度,每每与之畅叙幽情,总会怀念许多事情。
譬如在天灵宗修炼的岁月,虽然有了新的同窗与伙伴,但总是会想,如果阿烟在身边,该有多么快乐。
那时阿烟不见踪影,他们连云书通信都做不到,种种悲欢都无法共享。选拔归来的短暂日子里,令海尘也曾打探过阿烟的下落,可惜合欢宗的挑选秘密进行,师长不明实情,同窗也各不关心。
倘若那时没有参加选拔呢?话未说完,便被耕烟按住了。
耕烟从未想过,令海尘会偏离他应有的轨道,哪怕要付出数百年离别的代价。高悬于天照无垠的,才是日月,这样的光明才能让人久久地追随。
“我还是喜欢听,你在天灵宗的事情。”
为什么选择天灵宗?
纵然宗合的两大门派不分上下,世人眼里高出一筹、占据鳌头的依旧是精英群集的圣元宗。没有哪个自命不凡的天资异禀者,不想在龙虎盘踞之地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以令君的资质,就算到了那个地方,也一定不落下风吧?
总不会是……圣元宗的长老看不上令君?
令海尘于此事上依旧风轻云淡,过早的记忆已经不甚清晰,他依稀记得自己有考虑过圣元宗。或者说,每一个在选拔中力有余者,都不会不优先考虑那个高不可攀的“第一宗门”。
但令海尘有他自己的骄傲,在这一场声势浩大的选拔中,他更多地把自己放在挑选者的地位上。
师择徒。徒亦择师。
圣元宗的步伐太过紧促,每一个竞争者都好像把自己削尖了,朝着那狭小的入口钻挤。树干冲天,却不见繁枝茂叶。
那种压抑的氛围,让他望而却步。
令海尘不想做人上人,仙上仙。寒窗苦修,不过为了有一天,能凭手中的剑,成全心中的道义。
也是在那时,遇到了笑眯眯的清远。
天灵宗的理念似乎是为仙界储人才,因此只要经费充裕,就会尽可能地多培养弟子,为此常常令外人惋惜。
倘若天灵宗也能集中全力去培育一个“天才”,又何愁不能与圣元宗分庭抗礼?
天性悠哉的清远只有一个答案:天下已经有一个圣元宗,就让天灵宗做自己的事业吧。
令海尘便在这样轻松的氛围感染下,毫不犹豫地递出了自己的名牌。
如果不能成为集万千光环于一身的那个人,阿烟的目光就会从我身上移开吗?
步履向前的令海尘很少产生让人退缩的设想,偶尔回首青葱岁月,发觉前时的意气与天真,也只会觉得:我还不够好。
就算只是在黑暗中前行,总有一天,我这一点萤火之光,也会再次照见阿烟吧。
到那时,我一定要……
令海尘的志气再次被阿烟的亲吻攫走。纵知失态,耕烟也难抵挡令君眼中的情意。
令君可知,阿烟早已被你照亮,且义无反顾?我爱你,正因你是橡树。可是令君之爱……该如何垂顾蔓草?
耕烟的悲春伤秋并未延续多时,其与令海尘的“厮混”便已“东窗事发”。拾春多日不到暖幽居,滕光早已察觉异样,不过是忙于为建新居寻找木材之事,无暇多问。
如今得空抽闲,便把耕烟叫到云台小筑,当着缀月与拾春的面,问耕烟何去何从。
滕光的话不独对耕烟说。纵然缀月曾表意留下,然而托辞是尚无去处,如今缀月在云岛之外亦有牵绊……就算是个自身难保的穷途之交,也难免不会成为缀月回心转意的理由。
如今他们的路越走越宽了。
滕光的心里不禁浮起淡淡的惆怅。
云岛的精神建设终究是太滞后了吗?如今不论砸下多少礼物,也难以留住故人的心。
耕烟只觉此情此景略有相似,扭头望见缀月担忧的目光,略略垂眸。
怎么一个两个,都好像觉得我要走了?
“岛主就算要赶人,也要考虑有没有人替代得了我吧?”耕烟抬眼时露出不羁的目光,“五行灵台运转的功劳,也有我一份。岛主。你真打算把这个问题继续问下去吗?”
闻言,一旁紧张捏拳的缀月也好似松了一口气。
拾春欣喜移目,望向滕光,只见对方波澜不惊的脸上浮现一瞬的愕然,转而被浅浅的笑意取代。
“倒是我多嘴了。”滕光自案前起身,踱步至烟月二人之间,忽地发出一声真心实意的笑,“你说的对,你们的地位都是不可取代的,所以,以后也请继续留下来帮忙吧。”
随着云岛灵力翻飞的是众人的薪酬。一向节俭的缀月对此并无太大实感,耕烟倒是实打实地掂出荷包的份量——在与令君逛街时。
因耕烟白日上工,令海尘不好多加打扰,便渐渐从一日一访变成了两三日一会,好在云岛多了假日,又开放了门禁,他才有机会约阿烟出游。
一开始说的是到令海尘的石山居小住几日,不过耕烟想到石山居尚无人丁,倘若自己一时情狂,把令君按在各处做个遍,岂不是要给人吓出心理阴影,便婉言回绝。
虽是如此,也少不了言语肌肤的亲昵。于时二人都有所遮敛,并不被人察觉身份。路人只把他们看作一对俊俏璧人,见令某人温香在怀,不时投去羡艳目光。
令海尘久受注目,不觉有异。耕烟的心里却总有几分得意,忍不住在令君耳边低声调笑:“若是被他们知道你是不近美色的玉竹公子……”
却捉不见意想中的羞赧,反而得了不假思索的一句:“知道便知道了。我爱阿烟,还要瞒过外人不成?”便愈发心潮难平。
令君果然还是那个令君。
耕烟就这么抚着发烫的面颊,随令君慢慢踏入茶楼,不经意地贴着对方坐下。
唉,真该骂,早知道遂了令君的心意,去石山居多好……这儿人多眼杂,倒教他不好下手了。
不如……
耕烟扯着令海尘的袖子,示意他起身,往屏风后去。正撞着令海尘惑然的目光,愈觉得面红难以启齿,想自己真像个蛊惑人心的妖怪,把风清月白的公子也拉入歧途。
不防耳边听到熟悉的词语,竟在屏风旁滞了步子。
“那个合欢宗的■童,此刻怕是■翻了吧。还装得不情不愿,依我看,照他们门里的说法,该是欲~擒~故~纵?”
耕烟眼里春情淡褪,凝神目光渐冷。
合欢宗的……什么人?
合欢宗向来避世,怎会有宗子出没于市井?
却闻茶客道:“听说是偷逃出来找情郎的。情郎情郎,其实就是想男人了,哪个男人还不一样?你看他腰上的■纹,活像是——”
凌厉的鞭尾瞬间打翻了茶水,泼洒四溅的水花掺着自颊畔流下的血迹,映着茶客愤怒而不可置信的眼神。
弯发美人扯着鞭子,眼光如冰地蔑视着他,红衣上的蔓草纹浮如游蛇。
耕烟冷声问:“你说的合欢宗子,在哪里?”
此番变故,不单惊动了店家和一众茶客,连令海尘也被慑住了。
被甩鞭的茶客本不清楚耕烟的身份,听到对方的质问,又瞥见那熟悉的纹路,心里才有了猜测。于是一边用手帕捂着脸上伤口,一边破口咒骂道:“平白无故打人,你们合欢宗就是这种素质?”
没待他多话,耕烟再次挥鞭,直冲对方另一边面颊而去,不留任何闪避机会。须臾,便听得一声惨叫,连那人身边的同伴都吓得退避三舍,远远观望。
受伤那人捂着双颊,跌在地上翻滚,下一瞬又被鞭身卷起,直扑到耕烟脚前。
“谁给你的权利,对合欢宗出言不逊?”以凝注灵气的鞭身死死压住地上人的头颅,耕烟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仙门宗合认证过的门派,难道会像你们外人嘴里说的那么不堪?这样口出狂言,你究竟是没把谁放在眼里?”
地上的人眩晕着说不出话来,陡然又被鞭梢拎起。
此情此景,仿佛旧日重现。为这一时的冲动,哪怕再被众派人士围攻一回,耕烟也不惧。
“说。”他轻轻吐声,“那个孩子在哪里?若不开口,我今天就在这里,当着众人的面,把你大卸八块。”
没有人敢救你,除了令君,在这里,没有人是我的对手。
可是当那人乞求的目光越过他望向身后时,耕烟秀美的眉终究哀伤地颦起。
令君定把我看作小人。
我还有何资格呆在令君身边?可是——就算令君反对,我也要做到底。
令海尘凝眸半晌,别开目光,一刹那哀求者心如死灰。
他虚弱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哑声念了几个字。忧切的耕烟不及深思,抽走那人一缕神魂便化风而去。
身后的令海尘略一吸气,无奈叹息过后,默默在桌案上留下伤药。
自集市奔出,渐入人迹寥落之地,耕烟已无心关注是否有跟踪之人。只听山间传来一声压抑的泣音,痴长的蔓草便挂过河川,引耕烟来到彼岸。
童子衣衫不整地跌在泥地上,似是急匆匆逃跑时被绊住,一脸焦虑不安。抬首见到耕烟的一刻,近乎绝望的双眼染上一星光亮,那童子当即热切道:“教子哥哥,救、救我……”一边同手同脚地擦着地面向耕烟爬去。
耕烟:……怎么笨笨的。
当是时,追赶之人也从山坡拐角处露出真身,见到耕烟那一瞬,他先是怔愣,随后露出垂涎的笑。
“原来还有一个美人儿……”
耕烟拂袖把童子护在身后,扭头问童子:“那是你情郎?”
童子当即把头摇成拨浪鼓。
“他强拉我来……”
童子弱兮兮的样子,真不像是正经出师的。
耕烟以两指再次捋开鞭身,冷厉的眼光直扫对面,却并不急于动手。
“师门的护身秘法,你都忘在脑后了吗?”话音一落,那鞭尾便直咬对面□□,“凡有空隙,先踹他两脚!”
那男子哀声一嚎,面目狰狞地捂住裆部。
“若他敢凑近非礼你,”耕烟用长鞭勾住男子脖子,将他扯近后,瞬间照对方面门一拍,“揍到他鼻子塌陷。”
“若他从背后偷袭,”鞭子在身侧绕了个半圆,耕烟猛地将手肘向后一撞,随即抡拳一砸,“就给他上点颜色!”
一套下来,男子已被揍成猪头,飘飘然眼冒金星,倒地不起了。
童子爬跪起来,露出崇拜的目光。
“不愧是教子哥哥,你好厉害啊……”
耕烟把登徒子踩在脚下,得意一笑,听到童子的称呼,才忽然想起:“你认得我?”
他已离开合欢宗多年,按理说不该被此小辈记得。
可是童子却满眼理所当然的向往:“合欢宗谁不知道教子哥哥?您为了心上人打破规矩、大胆求爱的故事至今在宗门流传着,您作为教子时留下的画像,也依旧被灵力供奉着。这些年来,效仿您追逐一心人的子弟不知凡几,就连我,也是为此才偷逃出来……”
“偷逃?”耕烟蹙眉,难怪这小子如此幼稚生涩。至于什么流传的事迹与画像,也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且让他啼笑皆非。
万没想到自己以这种形式留在宗门,而且还因此牵扯出今日的事端来。倘若为此失去了令君,也算是自己的报应。
童子不知耕烟心思起伏,闻言连连点头,表心道:“我也想像教子哥哥一样,和心上人一起双修,所以才率性躲避修习,逃出宗门。可是茫茫人海,我根本找不到他,还差点被贼人侮辱。”他说到动情处,便要落下泪来。
不谙世事的合欢宗子在这混乱云海中,还是太脆弱了些。所以合欢宗才会定下规矩,出师之前不得擅自离开宗门。
耕烟联想自身种种,不免叹了口气,弯身将童子从泥地里扶起,念咒替他换了身衣物。
“小小年纪,谈什么双修。”耕烟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连根基都没筑稳,便是见到了心上人,又有何益?到时不单不能成全对方,反而还会拖累自身。”
毕竟当了几十年的教子,初学者的种种弊症,耕烟也见得多了。
爱情的幻想固然美妙,然而天下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想要堂堂正正地相遇,就得忍耐寂寞才是。
像耕烟这样一意孤行,要遭受的苦厄,他们是不曾想过了。
耕烟看着童子低落的模样,不由抬手摸摸对方的头,柔声道:“回去吧,去见师父,向他们道个歉。没必要这么早就出来,在选择教侣之前,还有很长的时光……等到功力稍长,再去找你的心上人,也不迟。”
今日见过世间险恶,它时定会多加谨慎吧。
童子闷闷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问道:“教子哥哥,那您找到心上人了吗?”
自教子离宗,年以百计,便是再遥远的人,也该相逢了。
耕烟却凝于原地,一时无言。
找到了,可是现在、又亲手丢开了。从茶楼离开这么久,令君没有追上来,显然已经失望透顶了吧。
若是连这话都坦诚相告,岂不是让后辈更加绝望?合欢宗子的恋情,终究是挫折重重。
童子见他不语,疑惑间歪起头来,目光不经意擦过耕烟身侧,望见了一抹修竹影。
那一眼,便有些挪不开了。
“教子哥哥,喜欢的人……”
耕烟似有所察,身形一滞,缓慢地回过头。
令海尘蓦地被发现,却无尴尬之色,只是表情微妙地向前迈了几步,停在耕烟面前。
阿烟一直想要隐瞒的是这个吗?
耕烟似是有些怕了,不敢直面他,却又顾虑身边的童子,偶尔抬起眼,用忧愁的目光祈求,执鞭的手愈发收紧。
耕烟就是这样的人,令君,你要拿我怎么办呢?
这般紧张小心的神情,触动了令海尘心中的弦,使他心口略略发疼。千言万语自不必说了,令海尘只是执起耕烟的手,温声道:“说好了吗,阿烟?我们一起送这孩子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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